皓月当空，夜色凉如水，初春的寒意还弥漫在呼吸之间。转魄阁中已经灯华初上，金灯荡出一地浅色的光。而转魄阁外，清清冷冷，唯银色的月华淡淡地照亮天地之间，长夜静谧。
青衣转出阁来，走到廊上，四顾寻着白衣少女的身影。流华清莹，絮云缓缓地浮过，遮掩了那碎银的光，却在薄薄的笼罩下投射出雾般迷茫的美。青衣女子霍然抬头，望见了那个端坐于飞檐之上的白衣女子：二八年华，容颜清丽。
一把三尺青锋横在身前，衣裾在凉风中蹁跹，白衣上淌着月光，微微地明亮了她的容色，而那目光却落在极远处，茫然无焦。
卫渠灵端坐在高处，就如一场梦一般。
她自顾想着什么，凉意已浸了衣裳。许久，眸底清光蓦然一定，白衣少女轻轻一跃，自高处而落，转瞬，那身影竟犹如鬼魅，还未触地便隐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那身法，岂是一个韶龄女子能有的？！
青衣陡然一震，怔在原地，目光还停在夜色之上，想着她教授了多年的少女，糅着深深的惑然——卫渠灵……卫渠灵，你究竟是什么人？
满月中天，夜深而静，昆吾之巅在这天地造化之下，恍如天外桃源。淡淡的辉光洒在青泥小筑的一片棽棽碧色上，宛如镀着雾般的高光。阁内的灯火渐息，昏暗的橘火将近残烛，明明灭灭。
墨苍坐于轮椅之上，缓缓驶过庭前，转而将入幽暗的房内。而陡然间，他一愣，转过头去——清风月下，那一抹白衣便立在院中，恍如湛出了一汪清辉，裾袂随风而舞，衣冠似雪，眸光如月！
墨苍怔了一下，“阿……灵？”
白衣几步上前，刹那便到了他身侧，身前横着那繁复而精致的长剑——转魄。
“少主，”她没有赘言，一字一句直问要点，问着问着，音末竟微染上了欣喜，“你的手脚筋脉并未被挑断，是吗？那么你有能力出这八剑门了？”
他片刻犹豫，却点了点头，那眸子里的光读不出是疯狂还是无奈：“我骗了你，骗了八剑门中所有人。”
她仿佛了然于心，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毫不在意，又接着道：“那……你能拿着这转魄，下山吗？”
紫衣公子心下一震——那一袭白衣竟然说出了这番话？这些年来，还未待得他开口——
“你说什么？！”
“你能拿着这转魄出这八剑门吗？”她又说了一次，言语一沉，“若是你，定能走出那风雪漫天的转魄径！”
“不……”他神色稍带惊异，一言，却十分坚决。
“为什么？”卫渠灵的眸子陡然一亮，一阵惊诧闪过，“除了你，没有人能拿着它出转魄径了啊。”
“有朝一日，你若能出师，自己便能离开，为什么又要给我？况且门主又怎么不会追究你？”淡淡的月华拉长他的身影，落在他清雅如莲的容色上。
一袭白衣眉眼忽地颦蹙起来，“凭我学武之才，怕是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八剑门了。”一言之中，糅着深深的叹息，这个日常十分跳脱的少女陡然言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无奈，“况且他们都知道我不过是个庸才，我说你强行夺去的不就是了！”
他的手轻轻一颤，望着眼前的少女，无言。
“这转魄本就不属于我，若是能侥幸出转魄径，在江湖中也敌不过那些夺剑之人。”她娓娓而道，似乎想起了她曾经某个熟悉的身影，“握八剑，本就是要经历一生的腥风血雨罢……”
“那你就心甘情愿一辈子都在这八剑门内吗？”他缓声，敛不住的疏然与淡漠。
言毕，他身侧的一袭白衣忽然无邪地一笑，“那又有何不可？若是下了山被人杀，我还不如呆在这八剑门呢！”
良久，天地静默，他也缄口未言，似乎想着什么，沉寂中彷如有某种心绪悠然而过，拂开他如止水的心境。他欺瞒整个八剑门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那么，他又要犹豫些什么呢？而，眼前这个白衣少女也是同样深知于心。
“……那么，要是八剑门破，你就能出去了，阿灵。”他平静地开口，恍惚想起什么。
语毕，月下，白衣少女愣在原地，望着轮椅上安静如莲的少年，良久缄默，恍然有一阵泫然欲泣的酸楚拂上心头——他竟然说出了那样的话？他竟然为了她说出了那样的话。
黑暗里，那个少女仿佛无声地笑了，嘴角苍凉，无人察觉。
“你说什么……？”一默，她的声音微咽。
堇衣少年缓缓地出鞘她手中的长剑，寒栗的光转而乍现，微微暗淡了那流连的月华，然后，他又蓦地收剑，剑光在这一收一闭之间轰然腾起，缭乱了少女的目光。
“我约定你，我要攻破八剑门。”墨苍似乎是答应了，轻轻从她手上接过那把转魄，低垂的眉眼里看不出是怎样的觉悟。
“那么就是在今夜吗？”她的神色似笑非笑，眼里有猜不透的复杂光泽。
他抬起眼来，颔首点头。——若是耽搁，不过几日，墨天怀便会察觉风吹草动。
刹那，卫渠灵眸底闪过一道极锐的光——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啊……
思量间，蓦然，那个轮椅上的少年站起，轻轻地拥她入怀，一瞬，卫渠灵一怔，眸光诧然雪亮。
“阿灵，你可愿等我？”
言毕，白衣在他怀中一颤，眼底满是震惊。
她沉默许久，缓缓低声道：“转魄径上风雪极寒，下山时记得注意身子，别引发了旧疾。”
听她一言，墨苍眼中忽而掠过无数高光。
月光宛如一池清水，泛出粼粼清波，他缓缓而起，又低眉望了一眼身前的白衣少女。
陡然，她神色一怔，眸底闪过彻亮的清光，影印着如雪的月辉。瞬间拉住了墨苍的臂弯，神色无数次变幻，最后，在他清俊的容颜里发觉什么，眸色复然如镜。
“墨苍……——你一定，一定要……”再归八剑门。卫渠灵的神色平静得如深渊，不可凝视，“攻破八剑门，破了这道梦魇。”少女的声音极缓，隐约着低颤，一字一句，清晰如刻，话语里仿佛有某种力量，澄澈，没入他的心脏。
忽有什么掠过心底，震彻灵魂，他缓缓抚上她的脸颊，低垂眸子，望着身前的少女。
天地安寂，风散月光。
“定是，生死无悔。”他目光一抬，一瞬间，月色如流水般淌过他清亮的眸子，映照了这八剑门一切。
转身，清风拂起他浅紫的衣裾，缓步走过小筑中羊肠小道，似乎是不忍回顾，几步过后，他又飞身掠起，起落之间，身影渐渐地淡在夜色之中。
雪白的身影还站在原地，身侧是空空如也的轮椅，望着他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不知为什么，陡然间，她的泪就滴落在那无垢的衣襟上。
此去，不知又是多少明月西风满路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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