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拉寺（二）

你睁开眼，张起灵把你扶起来，喂你喝已经凉好的暖水。

江遥（你）“张起灵。”

你喝完水，开口喊他。

张起灵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没有回应，扶你躺下，重新掖回被子里。

火坑仍在噼啪燃烧，风雪却渐歇了。

你能看清他的眼底笼罩着一层担忧，它像是苍茫雪山顶上的一抔冰雪，伸手也无法将它捂化。

他不该这样的，他是张起灵啊。

你忽然就有些后悔，也有些委屈——

明明很早之前，你就打定主意，你跟在他身边，只是为了爱他，而不是为了让他爱你。

你不是没有怨过这命运，也不是没有后悔过。

这一生后悔的事有许多。

要说此刻最后悔的，就是靠他太近。

江遥，你给了他一颗心，但这是不是好事呢？

你不知道。

你想起在长沙时尹新月常说你不开窍，活得没生趣，劝你得学会对人敞开心扉，劝你学会去爱人，但其实这么多年，你为了张起灵这一路走来，你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在爱人。

他也是一个有血肉的人，也会疼，这么多年失魂症病发过数十次，他忘记过自己是谁，忘记过自己从何处来，他的生命中出现过谁，知交零落，漂泊半生。记忆被打成碎片，他竭尽全力地俯身捡起来，用十年的时间拼凑，然后在下一个十年继续重复同样的事情，苦苦追寻的不止你一个，他也在和命运对抗，也许他也曾在路过几条陌生却又和记忆中有几分相似的街道时，因为想起一直跟在他身后却又被他擅自抛下的人而暗自落寞。

你动了动唇，断续地开始讲一些过往的事情，有些事情张起灵记得，有一些已经模糊了。

你并非是在追忆往昔，只是想要平遗憾，想要把从前未说过的，未说明白的，用一晚上的时间统统说清，既然你无法将离别诉之于口，便只能用这种方式做最后的告别，哪怕告别在即。

之后等到天将明，一晚上的时间竟然就在这些回忆中过去了，那晚你们说了很多事情，说小时候，说张家，说各自遇到的事情。

一晚上的闲聊到了尾声，逐渐归于平静，天空用很缓慢的速度迎来光明。

窗外的天光撒在你身上，带不走你的疲惫和恹气，你也许会在这片明灿下死去，这是无法阻止的。

张起灵看着你躺在床上，全身发烧一样变得很烫，虚弱得好似随时随刻就会化成一缕烟飘走。

——你会死。

这个认知在张起灵心底浮现出来的时候，让他感到莫名的惶然，他为了你曾经犹豫过，不舍过，愤怒过，也曾患得患失过，本以为这就是全部，谁知现今也会惶然，惶然你会死。

他吸了一口气，深深咽下去的时候，感觉五脏六腑都像在颤抖一般。

张起灵“阿遥，跟我去终极。”

江遥（你）“张起灵，以前我总是拼尽全力跟在你身后跑，但现在我有些累了……”

江遥（你）“我这次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好吗？”

江遥（你）“我会努力醒过来，等你来接我。”

江遥（你）“你不回来，我就不会走，我向你保证，好吗？”

给外面的人一些时间，就算他们行动失败了，只要张起灵答应你，他就不会守着青铜门守到死。

张起灵是属于他自己的，为某些人某些事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不需要也不应该为了其他牺牲自己的一辈子。

你做了这么多事，努力了这么久，不过也是想给他自由，让他自己主动走进这个人间。

张起灵“……好。”

他最终还是为了你妥协。

张起灵静静地望着你，似乎是要永远把你的样子刻入心底。

死亡需要多久时间呢。

一眨眼就足够了。

就在张起灵眨眼的瞬间，你悄悄合上了双眼，没了声息。

只有那一滴泪迟缓地从你的眼角流出慢慢滑落，在它要隐没于衣衫之时，他伸手用指尖接住了那滴泪。

滚烫的，这是张起灵触碰到那滴泪时最后的触感，滚烫到似乎要把他的手指烫伤。

张起灵心头登时涌起无以复加的痛，他抱紧你按在怀里，心脏简直像在痉挛，有着几乎要被洞穿的决绝。

你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使他感受到久违的痛楚在心脏蔓延，这一种感觉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很久之前的三日静寂里，如今却翻倍地在他心底撕裂，占据他全身，令他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整间屋子最后安静得只闻呼吸声，张起灵伸手替你整理好额前的碎发，阳光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墨发之间，藏有一抹显而易见的白。

白的纯粹，好像一片雪。

蓦地，他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个在雪山上，永远、永远沉睡不醒的母亲。

阿遥，你也会化成墨脱雪山的一瓣雪吗，他在心底问。

这是一句没有回答的问题，因为可以回答他的人，已经合上了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睡得极为安稳，让人不忍吵醒。

在张起灵的本能里，从没有逃避这两个字眼。

他长久的人生教会了他一件事，慢慢地，一切的痛苦都不会再是痛苦，大脑过激后的反应，将会对痛觉的感知慢慢迟钝。

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外人无法评判。

周围很静，只有风声轻吟，此刻他满脑子都是空白，仿佛灵魂先于身体一步，脱离了尘世的五感，封闭了一切。

张起灵的表情渐渐将那抹惶然和悲惧收敛起来，整个人呆愣着，意识完全陷入了空白，他暂时或者更久，将不会允许自己去思考。

寂静的，非常寂静。

张起灵的手指落下，收紧臂弯，紧紧地拥住那具毫无知觉，渐渐冰冷的躯体，像是一生的克制冷静都在一个人身上土崩瓦解。

阿遥。

他靠在你耳边，明明是想喊你的名字，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张起灵“阿……遥……”

张起灵“阿遥。”

张起灵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飞快地脱离，让他的心再次和这个世界之间蒙上一层尘埃。

张起灵“我会等你……从沉眠中醒来。”

张起灵静默了一夜，终于起身踏出房门。

有一件事，他还必须去做，但这次他还会回来，因为他答应了你。

-

昨天来庙里的那个年轻人要走了。

得知这件事，招待过他们的小喇嘛一下就冲了出门。

“你要走了吗？”

他冲他大喊道。

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停了下来，张起灵回过头来看他，小喇嘛一抬头，猝不及防与张起灵的目光撞上。

他的瞳孔漆黑而静谧，看见小喇嘛也不惊讶，只是淡淡移开眼，好像一汪沉静死寂的湖。

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女人呢？他带她一起来，却不带她走，她去了哪里呢？

小喇嘛好奇得不行，但是知情的上师都讳莫如深，每个人都说，那个人正沉沦在痛苦里，要让他自己走出来。

小喇嘛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那个人的面色非常淡漠，不像痛苦，反而像空洞到失去了灵魂。

“你要走了吗？”

小喇嘛又问了一遍，一瞬的静默。

张起灵向他点点头，转身走进了苍茫的大雪里，小喇嘛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双脚便深深地陷进了下方深厚的雪层里。

他又看了看身边属于张起灵浅浅的脚印，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没有再去追他。

小喇嘛重新回到昨夜他们落脚的那间房子，里面已经没有了他，哪怕是她的身影。

小喇嘛扶着墙缓慢地走回庭院，在一片寂静里，他视线尽头是一尊石像。

这个石像与那个人模样很是相像，他茫然地看着石像低垂的眉眼，看了很久、很久。

随后小喇嘛闭目，双手合十。

天际破晓，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已成了耀眼的阳，大片大片的铺展在这场经年不化的大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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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感觉我好像把阿遥写得已经死了一样……

咸鱼其实关于张起灵情感的描写一直是令我写得很纠结的内容，我在《同归》里也说过，哥是一个感情内敛，克制含蓄的人，他的情感要是表露得多了就崩了人设，但少了就让人感受不到。

咸鱼在原著里我们其实很难从他古井无波的面容下知道他内心的波澜起伏，他的成长环境和人生经历导致他的淡漠疏离，但我始终觉得，虽然他一直习惯性的沉默，但他心里肯定也是渴望平凡，渴望温暖，渴望那些他摸不到的。（当然这都是我个人对哥的理解，你们可以有和我完全不一样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