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知道自己疯疯癫癫的不讨人喜欢,可是家中有钱,父母又对她太过溺爱,讨好的人若过江之鲫,时间一长,便是聪明的人也难免被甜言蜜语糊了眼,做出不理智的事,更何况是只有点小聪明的她。
人间烟火气息浓重,敲锣打鼓中,她失了心窍的迷醉于赞美里,跟一群攀龙附凤的人嬉笑怒骂,反正她就算说太阳从西边升起都有人连声附和,自然恣意洒脱,好不快活。
于是每每到夜晚,旁人陷入静谧的梦想,没有那些七嘴八舌的赞美后,她总会觉得孤独。
一个人,一把剑,一壶酒,坐在架着葡萄藤的小院里,坐在沁凉的石凳上,看满天繁星,看众星拱月。
虫鸣不休,蝉鸣阵阵,她将脸贴着酒壶,冰凌凌的,像是尘烟落尽、繁华落幕、尘埃落定,再多的喧哗、喜悦、泪水、愤恨、不甘,统统都化为一点鲜艳的红色,染得落日余晖似血,而在血色之后,月辉格外皎洁。
她握着剑。冰凉、坚硬、锋利,这团铁块经历了千锤百炼,烈火熊熊、火花四溅,每一次锤炼都下了十足的力气,如此千遍百遍,才到了她手上。
宝剑赠英雄。
倒是辱没了这把剑。
丁香知道自己有一颗为民除害的心,却永远也当不了仗剑天涯的大英雄。
心里突然升起一丝的烦躁,好似那离经叛道的外表下是遵规守纪的平凡,再怎么千想万念,那一点儿对于江湖微末的的想法都不可能实现——她着实是一个俗人,弃不了自己的爹娘,放不下俗世的牵挂。
丁香吨吨吨的喝完一壶酒,抓起剑,宛若紧紧攥住一道救命符咒,手心被剑鞘花里胡哨镶嵌的宝石硌得生疼也不松丝毫力气,轻车熟路的离开丁府,沿着小路上了华山。
心里憋着一口气,是不甘平凡的野望和泯然众人的不甘——白日里父母一声声的指腹为婚,是平常时候众人口中‘为你好’的糊弄。
丁香一口气爬到半山腰,气喘吁吁的抹了脑门上的汗,山间的晚风一吹,一身冰凉。
她披着夜色滑坐在树下,模模糊糊想着今夜月色不错,听见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心想就这样死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求生欲却催促她继续往上走。
不想死啊。
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心愿,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向上走,继续走。
丁香一身冷汗,四肢僵硬,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脑子被酒气熏得格外清醒,冷静而又疯狂的在山间奔跑,步伐踉跄,跌跌撞撞的前进。
天下之大,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可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再回到那座名为‘家’的囚笼。
温言软玉只会摧毁那不够坚定的意志。
衣裙被矮灌木划破,殷红的血珠顺着手臂和小腿滴落在地上。
丁香再一次被树根绊倒,只觉得自己磕的狠了,膝盖痛的好像碎了一样,摸了一把黏腻鲜血,她低声咒骂,吸吸鼻子,忍不住哭了。
她躺在地上抱住自己,止不住的掉眼泪,恍惚间觉得自己身似浮萍,无处可依。
刘家的孩子是个女儿吧。
丁香恍然间听到自己哑着声音说:“刘家的孩子千万别是个男孩啊!”
带着哭腔,嘶哑,含着血那般。
......一点都不潇洒。
何止不潇洒,简直是执念深重,似那些萦绕在人世间不消散鬼魂那般,偏安一隅,呢喃阵阵,只记得死时的执念。
酒气三分是疯的好时候,就像现在,她魔怔了一般爬起来,头也不回向山顶跑。
丁香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看见一座房子,觉得自己冷得很,胡乱摸了把脸,尝到泪水的湿咸和血液的腥甜,打了个哆嗦,慌张的推开门,看见有床就躺下,连鞋都没脱,迷迷糊糊的睡了。
即将睡着的时候又猛然心惊胆战,心惊肉跳的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想了半天也忘了是忘了什么,直到看到床上的被子,若有所思的想一会儿,裹上被子呼呼大睡。
这晚过得太荒唐,像是个没由来的梦,以至于丁香被叫醒时,以为自己被套麻袋暴打一顿,迟钝的呆愣片刻,才傻乎乎的对上杨戬不善的目光,说出更傻的话:“原来我做的梦,没有你啊。”
杨戬:“......”
丁香膝盖痛,她掀开被子,膝盖处破烂的裤子和干涸后褐色的血液搅成一团,皱巴巴的贴在腿上,像是泥地里腐烂的青菜。
动动腿,一股钻心的疼,抬抬手,也是疼。
别说潇洒,连最基本的体面也难以维持。
难堪,不堪。
无言相对中,丁香扣了扣指甲里的泥,低着头呐呐道:“唯梦闲人不梦君呐。”
杨戬不理会她的感叹,拎小猫崽子一样抓着她的后颈把她扔出门。
丁香挣扎着:“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先递拜帖,一定递拜帖!”
就在丁香以为自己会被杨戬一道神力打回家的时候,她被毫不留情的扔到桃园的石凳上,面前摆放着一盆清水,旁边还有其他的洗漱工具。
她偷偷觑男人的脸,见他神色冷硬,缩着脖子,可怜兮兮的说:“我好痛啊。”
杨戬不理会他,转身回了房内。
“嘁。”丁香瘪嘴,就着沾了盐的柳枝刷牙,又洗了脸,耐心的在盆里清洗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昨夜酒气上头没觉得什么,一腔孤勇的爬上华山,今日可让她吃到了苦头,十指塞满泥土和细小石子,道道划伤又痒又疼,腿上又大片淤青,她撕开膝盖处的衣服,用擦脸的白布擦净伤口,只见一片血肉模糊。
喝酒误事啊。
丁香腿疼,手疼,脑袋也疼。
宿醉的感觉十分不好受,脑海混沌,心烦意乱,她随意支起胳膊托腮,却在手肘碰到桌沿的刹那痛呼出声。
丁香倒吸冷气,只觉得头疼欲裂,欲哭无泪,万分后悔。
喝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也!
杨戬拿着药膏走到石桌前,看到的就是一株蔫了吧唧的丁香花。
他神色冷然,走到丁香面前,看了看她的伤口,下蹲着为她上药。
丁香一肚子话被杨戬的动作憋了回去,下意识的想把伤口藏起来,却又被他握住小腿。
杨戬:“你且忍一忍。”
他说话的语气太过无奈,丁香竟品出丝丝宠溺的意味,当即汗毛倒立,若非小腿被擒,定是立刻站立连退三步。
丁香尴尬道:“不用了,我也不是那么娇贵的人......疼疼疼!你轻点!”
杨戬沾着药膏的手一顿,抬头看她。
不是那么娇贵的人?
丁香在那双含了一点笑意的眼眸中没有看到嫌弃,扁扁嘴,支支吾吾的说:“......就是有那么一点怕疼。”
不娇贵,就是有一些怕疼。
杨戬手下动作不停,问:“为什么这么狼狈?”
丁香总不可能说我喝了酒撒酒疯,再者她对那件事着实不理解,于是问道:“若是你的娘亲,整日里对你耳提面命,要你时时刻刻记着你有个未婚夫婿......嘶!轻一些!要你温柔,要你贤淑,要你端着女儿家的温婉,要你去学你不喜欢的女工,听你讨厌的女戒,你会怎么办?”
杨戬头也不抬:“我会听我娘亲的话。至少不会大晚上独自一个人跑到华山上。”
丁香:“我不喜欢,我也不想听,她要做的事都违背我的本心。”
杨戬:“孝悌,为仁之本。”
丁香:“我就非得抛弃自己的喜好去讨我娘的欢心吗?做儿女的,就非得为了娘亲的喜欢而去喜欢,娘亲的厌恶而厌恶吗?那样子,我生的意义何在?”
指尖粘上的药膏已经涂尽,杨戬在药罐里挖了一坨,敷在又有渗出趋势的伤口上,“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但不是其存在意义的延续,你当然可以有不同于你父母的兴趣爱好。只是,事父母,竭其力。”
“我明白,”丁香有些失落。
片刻后,她又问:“你看到我的剑了吗?”
杨戬细心用布条包裹好她的伤口,才把她那把镶满宝石的配剑给她,“不要让伤口沾水。”
丁香嗯了一声,没接剑,“送你了,就当是我昨晚的房钱,还有今早的草药钱。”
杨戬看了看手里暴发户造型的宝剑,又看了看丁香。
他今日一身玄衣,气质高华,再配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光风霁月。
丁香莫名有种恩将仇报的错觉,但转念一想宝剑那高昂的造价,又感到可笑。
“很贵的。”她补充说:“用完了我的压岁钱呢。”
杨戬选了个体面姿势把剑塞给丁香,干脆的说:“不需要。”
丁香:“不要就不要吧。”她以剑驻地,对杨戬露了个笑脸:“我走啦!”
此时她正年少,云英未开,眉眼弯弯,明媚恰似冬日暖阳,与故人何其相似。
与杨戬记忆中那个跳脱百样的女子简直一模一样。
她留给他一个背影。
漫天朝霞艳丽,他却想到西海的晚霞。
“等一等。”杨戬忍不住开口。
丁香回首,粲然一笑:“怎么了?”
年少无忧,少女若娇艳的丁香花,馥郁芬芳,不经风雨,清秀的眉眼是涉世未深的通透和不染纤尘的纯粹。
杨戬不敢再看,撇开脸说:“慢走不送。”他的食指指骨已然被捏的泛白。
丁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摇摇头道:“这个变戏法的,可真是一个怪人啊。”
门后的杨戬心中却波涛翻涌。
像,太像了。
若非刚才俏丽的少女是个普通的凡人,他几乎要以为西海那位被贬的公主,突破王母下的那道禁制到了他面前。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相似的两个人?
杨戬掩面,不忍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