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年。
景城开始变得热闹了。展君白饶有兴趣的想。
他打量着眼前的白金波,以及他身后眉目间带着桀骜的江月楼。
这个时候的江月楼还没有后来的老练,透着初生牛犊的莽撞和稚嫩。
他是头幼虎。纵虎归山,日后必然是心腹大患。
展君白伸手,笑着说,“在下展君白。”
“我见江兄面善,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来财政厅找我。”
展君白的确是很惜才的,前提是这才要为他所用。
而江月楼恰好不在此列。
所以,他须得织一张更密更大的网。让江月楼从此时起便卷入网中,层层缠绕,挣扎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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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波攒了个宴会,专门为江月楼打开景城的局面。
江月楼其实不太喜欢迎来送往的人情世故,但是他知道白金波是为他好,所以也只得按耐性子乖乖出席。
展君白当然也是在场的。不过傅诚倒也很反常的跟他出来凑了个热闹。
傅诚其实暗搓搓的问过陈余之。
“余之啊,你每天在医馆里不觉得无聊吗?”
那时陈余之慢吞吞的收回把脉的手,头也不抬的写着医嘱,“不无聊啊,我忙得很。”
然后又指使傅诚,“去把我的艾灸盒拿来。”
傅诚哒哒跑过去,拿完艾灸盒回来递给陈余之,又问,“你不无聊,那可盈不无聊吗?”
“展君白说明天有个宴会,还有外城来的洋戏班,不如去看看?”
陈余之一手点起艾草,还没等答话,就听见院子里陈可盈的薄嗓子娇俏的喊,“阿诚哥哥,你把平安留给我玩就不无聊啦!”
傅诚走到窗边瞥了一眼。
平安正端坐着被陈可盈绑辫子。
他摇头,忍不住啧啧啧。
小丫头片子,我看你哥的桃花要被你挡掉咯。
再说回宴会。
傅诚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江月楼。
怎么说呢,很难相信温吞的陈余之会喜欢这样一个看起来桀骜难驯的家伙。
傅诚应该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与展君白纠缠不清。
他如此吝啬承认自己对展君白的喜欢。
是纠缠,是孽缘。唯独不该是喜欢。
人就是这样,很容易评价他人,却很难看清自己。
傅诚并不知道后来陈余之死在展君白枪下,甚至不知道连陈可盈的不幸也与他有关。
他只知道,在他上一世短暂人生的最后,依稀能分辨出几分陈余之对江月楼的喜欢。
那是柔和的,关切的,不掺杂锋芒与痛苦,纠缠与血仇的,令他忍不住神往的。
纯粹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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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年。
展君白在书房里听邱明说事时,傅诚刚从外边回来。他透过窗子,能看见平安跟在傅诚身后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也能看见傅诚脸上的温和笑意。
“傅诚近日总爱去城里到处转悠。”
邱明突然说道。
一个不怎么出门的人经常出门,在邱明看来,自然也算是反常之一。
而展君白却悠悠抿了口茶,“那你就叫平安记得多带件衣服,傍晚风大。”
“……”
半晌没听见邱明答话,展君白扭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展君白有些古怪的看了一眼邱明。
他总觉得邱明眼里的自己又成了误国昏君。
这人真是两辈子都没啥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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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平淡的匆匆过去。
有一天,傅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仰头看了看那棵光秃秃的杏树。
已经十年了。他心道。
没有在睁开眼看见展君白的那一刻杀了他,并且与他纠缠至今,甚至竟有鱼水之欢。
傅诚,你该与展君白同下地狱。
他这样自厌又刻毒的想。
他从不敢深究自己对展君白的心意,或者说不敢深究展君白于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傅诚坐在树下,倏忽间吹来一阵风,只觉得一阵发冷。
“先生先生,我买到城东铺子里的点心啦!”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傅诚的思绪,他抬头看向跑的满头汗的平安。只见平安端了几碟子点心兴冲冲的跑过来,然后邀功一般摆在他面前。
“城东那俩点心铺子的队可难排了!您尝尝。”
傅诚无奈的递给他手帕,然后捻起一块点心,“入口绵密清甜,这桂花糕不错。”
他看了看点心的拓印,又称赞道,“这雕花也很别致。”
平安就笑嘻嘻的称是。
傅诚又拿起一块点心,却是他没见过的样子,于是有些好奇的放进嘴里,咀嚼吞咽。
然后问平安,“这是什么?从没吃过这个味道。”
平安伸头看了看,“是蟹粉酥。”他答道。
“什么蟹粉酥?!”
却是展君白的声音带着恐惧和震怒从平安身后传来。
展君白无暇顾及被他吓得在一边惶惶不安的平安,看着脸色陡然变白的傅诚,快步上前扶起他。
“邱明!邱明!”
“备车,去陈医生那里!”
腹中的剧痛令傅诚意识有些恍惚。
原来是蟹粉酥。
这样一份精致贵重的点心,他生于贵胄之家,却从未见过吃过。
傅诚忽然想起五岁那年,他眼馋家中父母兄弟吃蟹,自己偷偷吃了一嘴蟹黄。
那真是从未尝过的美味,令他难忘至今。但之后就是如今日一样刀搅般的疼痛。自那以后,家里再没见过蟹,更遑论蟹粉酥。而傅诚也从此记得,于他而言,蟹等同穿肠剧毒。
可他没告诉任何人,他真的很喜欢蟹的味道。
他又想起上辈子被展君白逼迫时吃的螃蟹,虽然那时觉得这样的痛苦更像是解脱。
想到这里,冷汗涔涔的傅诚睁开眼,看向半扶抱着他的展君白。
“好疼啊,展君白。”
他这样低声告诉他。
然后傅诚感觉到,展君白的手臂更收紧了几分。
“对不起。”
傅诚就笑了。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那点心又不是你端给我的。”
你不过是,曾给我端了一碗蟹黄粥而已。
然后他看见展君白眼中一闪而过的后悔和痛意。
傅诚把自己化为行刺的尖刀,然后用这尖刀捅伤展君白。
可这尖刀沾染了展君白的血,却并不觉得快活。
他如果认真思索,其实就能明白。展君白于他而言,就好比是穿肠而过的蟹。
永远有刻骨剜心之痛时时提醒,却又无法控制和湮灭内心深处的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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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好疼啊。
太疼了。
对不起,妈妈。
晕过去之前,傅诚这样在心里说着。
然后无人可见的,悄悄的,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