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战争

天黑下来，身边的人还在来来回回，不停的走动，脚步撞上石板发出沉闷焦虑的声音。

温轻言双眸紧紧地阖住，他人醒了，却怎么也不愿醒来。

按照前线传回来的情报，席通把精兵排布在了北山，而将大量兵力放在东山诱敌。按理说温轻言应该让大军直指北山先灭掉主帅，但他没有，因为府上的慕筠归说，朝廷当中有奸细。看在他救了银光的份上，温轻言认为前线传回来的情报并不可信，反而临时让天枢把精兵调到东山。

这下可好，两军交战时东山的兵力伤亡惨重，直入北山的一万人现在只剩下两百人，几乎全军覆没，带队的慕枫濒临死亡。

慕宸听到中军急报连夜从东山赶到北山，慕枫靠在营帐中休息。

“枫儿，你还好吗？”

“我肯定活不长了，”慕枫抓住兄长的手，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慕司告诉自己的一切讲给他听，“父亲说了，我们是为了纪念一个叫慕辰风的人而存在的，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天枢。这样看来，我们两个人，跟温氏两位公子从身份上来说并没有区别，所以希望兄长你不要为难他们，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而这次的事情也是我武功不精，怨不得别人。”

“枫儿，你别走。”

“我死以后，父亲一定会责怪温氏，到时候就拜托你了。我死不足惜，或许是命中注定，但你不一样。趁着天黑，你赶紧回去吧，明日就真的来不及了。”

粮草决断，三座城池中饿死病死者过半，为保全手下仅剩的两百赤诚肝胆与他出生入死的战士，慕枫，慕将军，终于做出了这一生中最屈辱的决策。

“降！”

未至黎明，城门已然打开，军旗轰然，战旗被纷沓而来的敌人践踏成泥。

傲骨嶙峋，在城楼之上挺拔着，彻夜未动，慕枫于归降之日，纵身跳下。

他当年醉于山水之间乐得逍遥，而今只剩他一人戍守边关，肩负着国家百姓，但也绝不苟且偷生。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他双目怒睁，看着两百人带上镣铐被押解入简陋的囚车，银白盔甲如流星般陨落。

慕枫早已是骠骑将军，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可能活的，一个都不可能活着。只有他亲自去敌营，如果能抓到一个高级将领做交换……必须冒死搏一线生机。

可是敌军守卫森严，他最后行刺不成，反被逼到走投无路，只能拿自己的性命交换。

与此同时，朝廷更是要求慕筠归作为驯兽师带领银光出战，他们相信神兽会带来神运。

这个消息不知是好是坏，可苦了温轻云和慕筠归。两人为此连夜商谈，却也拿不出两全的办法。

温让语见温轻云行事优柔寡断，痛心疾首，加之温轻言已身陷战场，他本人也只是一介书生，他真的慌了。

“即日起，温府就散了吧。”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由最北到最南，四千多公里的距离，总有人甘冒炮火咬牙前行，赴宴一场。

山水迢迢路长难抵车马不行，硝烟布满昔日繁华江南路，连南北的电报都难传。温轻言因策略失误，被长久地罚去了前线，每日里便是率领手下的将士们在席通的轰炸之下，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些甘愿为他舍弃掉性命的，那些誓死效忠于他的袍泽，每一日，都有人在他面前离去，成了尸山血海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寸。

有很多时候摆在明面上的实力，并不能左右胜场，正如一局六博棋。操盘者的心态，信念，甚至是运气，都能成为命运的转折。正如金陵城下未曾退却一分一毫的防线。如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川陕豫，在茫茫戈壁滩里杀出一条路的温轻云和慕筠归。北风再如何罡烈，炮火又如何堆叠，终究也未曾抵过那些战火里如藤蔓疯狂滋长的爱意。对家国，对这一方拼死也要护下的土地，对那些饱含泪水挣扎的百姓，对生死与共只紧紧相依的袍泽。

最后的最后，是为了虽迢隔山水，却仿佛从未远去的人。

银光虽是神兽，也难敌炮火连天。它走失了。

“银光——”一阵激战过后，慕筠归四下搜寻，可直到天黑也没什么收获。

“怎么样了？”温轻云快马加鞭，从后方来到了前线。

慕筠归摇头。

将士们正要歇下，忽然有人来报，银光杀死了席通，尖利的犬牙刺穿了敌军统帅的喉咙。

“怎么可能？”慕筠归急得大叫。

一个小兵苦着脸提醒他的头目：“您这不能质疑事实啊！敌军统帅已死，群龙无首，对我们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

慕筠归一个劲儿地摇头：“既然这样，银光怕是回不来了……”

温轻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他的挚友。

今夜注定无眠。

翌日，慕司带着精兵强将发动总攻。先锋慕筠归身先士卒闯入敌营，随后便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银光。

银光已经不再是银光了，它的身上可怕的红色晕染开来。

“兄长！”

温轻言被敌军作为人质要挟，若是要银光，便杀了他。

温轻云知道自己和温轻言并无血缘关系，却也兄弟相称了这么多年。可是另外一边，他同样放不下银光和慕筠归。

看苍天，天有多高，天下的人有多小？

求名利，画地为牢，失去太多得太少。

情和义，说得轻巧，做得到才最重要。

人和兽，善恶难料，一念之差入魔道。

“杀——”

正在众人犹豫之时，一群人闯了进来，手起刀落便迅速劫持了敌军的几个将领。为首那人一袭白衣，虽不是兵将模样，眼底却是一片通红。

“张隽！”温轻云认出了来人，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张隽就招呼他们救人救兽。

一届医师，此刻凭一己之力带着忆安山庄的门客，扭转了整个局势。

都道江南多文士，儒道皆行清谈风月，却不知江表更多铮铮骨，抛却风月自为马前卒。

听得营帐里面起了些争执，慕司这个天枢首领也不是白当的，当机立断冲入营帐，接手了后续收尾的问题。

“兄长你怎么样？”

“银光还好吗？”

张隽做了处理，起身回复两人：“银光一切都好，你兄长怕是有些麻烦。”

“这次多谢你了，”温轻云拱手，“本来上回你救银光我还没好好答谢呢，这回……”

“客气了，”张隽略微欠了欠身，“我们山庄的门客，也不是白养的。”

“可是……”

“温兄还有事？不妨直说。”

温轻云看了眼慕筠归，又看了看身边的主人和兄长，半天才开口：“打仗之时，主人就解散了温府，现在我们这一族出了这么大的事，怕是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这事儿好说，”张隽当即答应了，“来我忆安山庄便是。还有筠归兄，若是哪一日不想跟了天枢，大可来找我们。”

温轻言在这天晚上溘然长逝。成也温府，败也温府。

那年十月，雨下得很大，掩盖了人们目中的三点水。

不过等到乌云一开，市井重新恢复热闹与生机，到处人流往来，小摊支起，瓦舍宣张。

伤员也好起来了。温轻云和慕筠归向来是不怕死的，歇息了一些天就上了街。

收起伞，慕筠归忽然又开口：“既然一切安好，不知温二公子是否可以陪我喝一杯棠梨酒？”

就在这时，露天搭建的戏台上唱：“我走在长街中，听戏子唱京城。人杂乱戏小丑，叶黄退入长秋。悠悠的古城中，听美人奏琴声。朗朗夜色星空，望孩童放花灯。”

两人抬头一看，正逢戏子粉面红唇，含恨诉说：“盼郎君几撩纱，夜泊借宿酒家。君载着黑骏马，威风凛凛寻他。我本一醉天涯，游走京惜繁华，不舍笑声离它……”

可巧，戏文里的人在他人眼中是功名利禄笔，身在局中也只是一眼惊鸿。再看慕筠归，未免太纠缠不清。温轻云本想这一次直接回府，慕筠归却先他一步，直接把人拉进了一家酒肆，提了白玉酒壶摆在桌上。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你如此相信我？”

“因为你救了银光。”

“所以你让慕夏熬了药也不端进来？”

“……”

“我和你正好相反。从我记事起，带给我痛苦的都是世俗之人。世人皆负我，举世皆可杀。从小到大，只有主人对我好，可是在跟席通的对战中，他却亲手杀了我。不信吗？我带你去看。”

那把白色面扇开合之间，两人来到了那个荒漠。他们看到神武库内，十字铜架后的山丘上冲出了一股炽热的波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滚滚浓烟如同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一般腾空而起，猛烈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成片的山丘接连不断地坍塌，碎裂的山石如同流星雨般纷纷坠落，毫不留情地砸向了山脚，砸碎了血滴漏。殷红的鲜血四处飞溅，溅到了支离破碎的山石上，流淌到了四分五裂的低地，仿佛盛开的红蔷薇，妖艳夺目。火光和着血光，仿佛冲破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