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收留

清晨，街坊落了场失意的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拍打在各家各户的屋檐，缓缓顺着屋檐的轨迹流落。雨丝坠落在旮旯堆积的砖块上，飞溅起高扬的水花。他仍旧推着那辆作响的推车，只是上面盖上了层厚厚的棉被，那萦绕在推车旁甜腻的滋味，此刻也显得格外诱人。 雨幕稍稍有些停了，空气中弥漫着土壤散发出的清新的味道。

他远远地望见对面街角拐弯处，那位站在石板上的人，毫不犹豫地从盖着棉被的推车中拔下一根冰糖葫芦：“温二公子，送您的，不要钱。”

温轻云怔怔地接过，看看手中晶莹透亮的糖葫芦，又看看眼前人憨厚淳朴的笑容，仍然难以置信这份不求回报的好意。然而这名中年人的笑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世上仍有真情在。忙不迭的感激之后，他用颤抖的手握住地步露出的竹签，狼吞虎咽地吃着酸甜的山楂。似乎是被噎到了，他顿了几秒，泪水顺着颧骨落下，打湿了衣襟。不变的善意，不变的怜悯。每日每夜心中存储的那份善意，对于他来说就是充盈一路的欢歌。

慕筠归却是在这时被慕司叫去的。只见天枢的领头人物都在场，他心里一惊：怕是已经有人知道了！

果然，慕司长子慕宸说道：“父亲，慕筠归昨晚私自放了神兽银光，请您定夺。”

“你亲眼所见？”

“是，我带领的几人都可作证。”

慕司勃然大怒：“慕筠归！我当你是心腹，你却做这吃里扒外的事！我天枢是容不下你了吗？”

“属下不敢。”慕筠归心里懊悔自己一时大意，竟忘了身后的情况。

慕司也是无情：“既然你知错，那就按规矩来，十下软鞭，逐出组织，有什么异议？”

“没有。”

呼啸，撕裂。

慕筠归感觉自己动不了了，但还是强撑着解下天枢的披风，整整齐齐叠好了递过去，转身尽量挺直了腰背走出大门。

他无亲无故，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去，就在长街上流浪了一天。

他看见戏台上的角儿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也看见叫卖的商人们摆弄着各式的琳琅珠宝。

他的双眼一闪而过，暗红一片。没了，已经什么都没了……

加入天枢不久，他没有牵挂。其实在那些人当中，他心底最柔软，最善良，最温和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慕筠归的声音十分虚弱，他动了动手腕，没什么力气。躺在床上昏迷，把握了长枪刀剑的手指扣着床沿，骨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久不见天日的，身形越发消瘦了。

他欲抬手撑着自己起身，皓腕却很快被一个人握住：“你才刚好，快别大动，再躺一会，等着我给你做点吃食。”

慕筠归躺在木榻上，想不起眼前的这张帅气逼人的脸，只记得被慕宸发现自己有私心以后，他现在应该已经流浪街头了。怎么会？

温轻云给他倒了杯茶，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把茶杯放到他嘴边：“我们在温府里。你已经昏睡了许久，终于醒了。”

夜深了，已经又是一年春天，窗外轻红乱，棠梨抽新枝，展叶开花，荫绿投在月色的阴影里，倒映在古铜色的镜面上，风是冷冷清清，萦萦绕绕，从窗户缝隙里吹进屋来，带着些潮，吹倒桌前一片，妆奁破碎，珠拆委地。

湖蓝、浅碧的宝石和美玉都打翻了，掺杂散碎在一起。难分彼此。

灯烛摇晃，床帐飘延。

“你怎么还不走！”慕筠归厉声斥责，杀手头目的威仪和气势倒是不减当年，凤眸斜挑更平添凌厉。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给我出去！”

慕筠归话音刚落，温轻云就反驳他：“可这是我府邸啊，试问筠归，你想要让我去哪儿？”

“爱去哪儿去哪儿。”慕筠归别过头去，闭上眼睛不肯理他。

温轻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人只是笑。

他记得，那一晚，熟悉的就像昨日刚发生的事，是啊，一个被逐出天枢的杀手头目，举目无亲，又能去哪里呢？

可是他已经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了，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从庭院山水之间被迫走上那条不归路再被人囚于一方院落楼阁。

把猛虎拔去利爪，踩断脊梁。温轻云到底跟他有什么仇？

不就是温府和天枢势不两立吗，不就是他们带走了银光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你为什么要救我？”

眼角划过一滴晶莹，立刻被温轻云擦去：“慕筠归，我当然是舍不得你死的。而且，你的那些手下，应该也舍不得你死吧……”

“你说什么？”难以置信，慕筠归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门外脚步声渐近，井然有序的扣门发出噔噔声响。

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二公子，慕筠归的药熬好了。”

“慕……”慕筠归的声音已经很轻很小，温轻云还是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对门外的侍卫大声吩咐：“慕夏，你先下去。他今晚不喝药。”

慕夏脑筋直，这些天以来他们老大一直都是温轻云在照顾的，他也对这位公子心存感激，十分信任，并没有过多怀疑什么。至于当年的事，其实他们都是不知情的。慕夏也不例外，他还以为温轻云惜才，所以看重他们老大，就草率的告了退。

捂住口鼻的手终于松开，慕筠归问：“他怎么会在你府里？”

语气有些严厉和苛责，还有几分紧张和在意，温轻云按着慕筠归的手，才慢悠悠的解释：慕夏担心老大的安全，私下来温府，问我们主人能不能收留你。于是主人隐瞒了你还活着的事，给天枢送回去一人一兽的死尸，把你们养在府里。

“好了，我认真的。你就没想到，我是一个双面间谍吗？银光的事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我们也太平了。我从那天你来府上捉拿银光时就喜欢你了，跟我走吧，八抬大轿，黄金白银，琉璃珠宝，荷花酥，要多少就有多少。以后我带着这辈子没遗憾了……”

慕筠归听了他一番话反而更生气了，脸色铁青。

纤长浓密的睫毛簌簌颤动，慕筠归的叹息里尽是凄凉与哀伤，还有久久不能平复的悲愤。

其实温轻云很冤，他恨不得好吃好喝把慕筠归供起来。也就是不太会说话，总是惹恼了他。

反倒是旁边看到这一幕的几个随从侍卫，还是第一次见慕筠归如此模样，不禁暗自叹服：整个国家也就他敢这么对老大了。

慕筠归的身份，也是公开的秘密，他是先帝重臣之子。托孤之后，没几年先帝病逝，慕筠归自小养在刚建立起来的天枢首领慕司膝下。所幸他在历史和兵道颇有建树，长大后已是将帅之才，而后多次暗杀成功，地位愈发稳固。

众位皇子都有心拉拢慕筠归，可是人家志在统兵报国，不思权谋之术，也不想趟这浑水，便一一推辞了。权臣们便来找温氏，这在多数人眼里算是找对了人，温让语更可是吏部尚书，人家都说“吏部贵”，这可是相当了得的人物了。可惜温让语也直言拒绝，一是温轻言已经在朝堂上身居要职了，他不想让他成为别人的眼中钉，二是他正在温轻云练习武功，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之后几年，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还好都被能臣平息下来，没闹起什么祸国殃民的大风浪。倒是有流言传出：得温氏者，储君将近。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温轻云是没这份心，并不太想掺和夺嫡立太子这种破事。帝王家都是无情的……

既然慕筠归不答应他，温轻云就故意拉拢别人，当着他的面，温轻云就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结果一大清早的，姽婳着袅袅白裳，气势恢宏的就来了温轻云的寝室。

温轻云素爱白色，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了，大街上看人家一身白衣素练，无事都会多看几眼。被有心人暗中观察，总结规律，京城逐渐流传出一个口诀：白衣素，公子顾。

出门之前，姽婳心机的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略嫌简单的素白色的长锦衣，简单大气又暗藏玄机。深棕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了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腰间系着一块翡翠玉佩，雕刻精细，清雅不失华贵。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勒紧腰身，显出了身材很好，一举一动皆引得纱衣有些波光流动之感，平添了一份神秘。

温轻云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你……你叫鬼么？能不能好好说话！”温轻云看着她，无奈疑惑又头疼。

“我说过，我要对温二公子展开追求。”姽婳不依不饶自我陶醉。

“嗯？本公子一向洁身自好，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些了，”温轻云无语，“况且我一个二公子，怎么跟你当朝丞相的千金谈婚论嫁呢？”

姽婳还要给他弹琴，到后来温轻云实在忍不了了：“我一生志在洁身自好、家国傲骨，出去，立马带着你的琴给我离开将军府，慢一步我就敢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