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手的危机

这地方一个星期有一两天是停电的。停电对白天上课倒是没有什么影响，顶多下课铃声变成了老师们拿着一小截铁轨在校园里敲，那声音比那个用电的铃声要有威力，乡下的电可能不够有力气，连铃声也有气无力的，每次停电的时候，下课铃声就被一段废弃的铁轨敲击声取代了。

这敲击铁轨清脆异常的声音，响彻校园的每个角落，听得人的耳朵都要掉下来了似的，又让人惶恐不安，感觉在即将到来的一片漆黑中，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到了晚上还依然停电，老师们只能在煤油灯下面批改作业和备课。田青青家里就有一盏长得像窝瓜的煤油灯，一根长长的白色绳子，像是从口罩上拆下来的，就是灯芯了，一大半浸泡在煤油里，只露出一点点在灯芯，一点就发出温暖的黄光，用手旋转一个小开关，绳子还能伸缩。

黑灯瞎火的晚上，学校里的几个孩子有时候会在苏主任家玩那台快要散架的手风琴，有时候会在外头乘凉，有时候会挨家挨户去串门，看看谁家有炒熟的南瓜子，从树上刚采下来的拐枣，或者生地瓜，找到了然后几个孩子像老鼠找到了食物一样开始叽叽喳喳的一边说话一边啃东西吃。

这天晚上电还没来，田青青趁着母亲在改作业，溜出家门。整个院子里，只有大家屋里点着的煤油灯或是蜡烛能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天气晴朗的时候如水般的月光倾泻在小学的院子里，才能看得见路的。

但是这刚入夏下完雨，到了晚上还有些薄雾笼罩在空气中，天色不甚透亮，简直伸手不见五指。田青青循着熟路，准备去李文楚门口转转，兴许能有什么机会见到他。田青青觉得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心里简直像有只小猫爪子在使劲地挠，她觉得有时候自己整个人都被他填充了，他修长干净的手指，剪得整齐的指甲，不经意的蹙眉，说话时的语调，停顿，用词，田青青都无法控制的沉迷在其中，他对她来说，简直不像是在人间能遇到，像是在梦里，在虚妄之中，才能见到。

路过蔡培家门口时，田青青右脚突然被一个巨大的东西卡住，还没等反应过来，她整个人重心不稳已经往前倒，黑漆漆完全看不见有可以支撑的地方，她的 手肘重重的摔在地上，一阵麻疼，动不了了，全然起不了身。她疼得受不了，不停的“嘶嘶嘶”换气低声喊。

蔡培的老爸和李文楚闻声出门看，老蔡打着个老旧的铝手电筒，对着地上的田青青照来照去，半天没过来扶她一把，李文楚见状，小心的把她给扶起来。

“大晚上的，你怎么摔这了？”李文楚的语气也不像是想问出答案，说着想拉起田青青的手，她却叫得更大声，她挣扎着不让人碰，自己站起来，颤颤悠悠的回家去。她只觉得手像断了一般，疼得脑子都转不动了。

回到家里，她母亲不住的责怪：“叫你整天往外跑，这回长记性没有！”过了一会，欧中和赶来，他学过一些跌打扭伤的知识，李文楚也站在一旁。

欧中和叫田青青把衣袖挽起来或者脱了外衣，露出手臂。她母亲把她的衬衣袖子往上拢，露出手臂，果然肿了一些，欧中和轻轻地按压她的手臂，询问她疼痛的部位，然后悠悠的说到：“应该只是扭伤，并没有断。”

李文楚拿来了一小瓶药过来，他简单的跟她母亲说了怎么用，然后就走了。母亲先用冷水帮她敷了手肘，到了第二天便狠狠的搓着她的手肘，直到搓得发烫，涂上那瓶药，又包上一条毛巾，然后在毛巾上压着一个热水袋，此后的好些天，她一直闻着这股万花油的药味和着热水袋的塑料味，手上疼得脑子都麻木了，但是这味道却被深深的刻在了脑子里。

田青青记起她九岁的时候，也是闻了几天正骨水的味道，之后她好像就突然长大了，走起路来再也没有蹦来跳去，每过一个台阶或者一个小坑，都小心翼翼的。总是会有一些奇妙的契机的，让人的心性一下子就改变，就长大。

田青青这手幸亏没有摔断，但是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抬起来。她母亲用纱布绑了手让她挂在脖子上。没过两天，她就去找那块白天从来不曾出现的大石头，谁知道左右也寻不到。她往蔡培家里随便一扫，见了一块石头在他家角落里安静的待着，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处。田青青便叫了蔡培来问：“你家那石头用来干嘛的？”蔡培虽然外表看上去有些傻，但是脑子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她拽着衣角，凑近田青青说道：“我爸说晚上有贼，拿来放门口绊贼的。”

田青青气冲冲的回家，嘴里不停地嘀咕：“没事放块石头在家门口，神经病！”母亲叹口气道：“他哪里是绊贼，他分明是不想让那些集子上，集子上的漂亮姑娘整天去找他们家隔壁的李老师，你懂不懂。”

“为什么啊？关他什么事！”

“为什么，这些女的平日里总是跟他说说笑笑，散步遇到了还能调戏一下这些人，人家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魅力无限，李老师来了以后，谁还看他一眼!”

“这老头也太色心不改了！”

“你也没好到哪去，黑灯瞎火的，你跑去人家门口想干什么？女孩子家大晚上跑出去不知道危险的啊！”

田青青听母亲这套是听腻了，她们的相处模式向来如此。倘若她在手腕上戴了一串草珠子串起来的手链，她母亲看见了便会说：“搞这些花枝招展的东西干什么！”倘若她穿了唯一的一条裙子，她母亲便会说：“穿裙子不方便吧？蹲下来，坐下来不方便的……”倘若她额前留了刘海，她母亲便会说：“这刘海都把眼睛挡住了，赶紧梳到后面去一起绑起来！”倘若她把鸡冠花的花浆涂在指甲上，她母亲便会说：“女孩不要搞这些！”……总之，在她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她总是穿最素的衬衣，洗得发白的布鞋，头发永远梳成一个大背头的马尾，苏娜说：“田青青，你再这样都成一面墙了，杵在那别人根本都看不见你！”

田青青平日里都是穿母亲亲自帮她做的衬衣，即使是夏天也是穿长袖的衬衣。自从她的手臂受了伤，母亲便帮她买了两件短袖。这回手臂露出来了，田青青除了觉得有点凉飕飕的，还有别人有些奇怪的眼神。连平时不怎么看她的老蔡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便问苏娜，“最近大家干嘛都盯着我的手？”

“不是盯着你的手，是你穿了短袖，皮肤太白啦，人都显得特别晃眼。”

“那我原先脸很黑吗？”

“不黑啊，只不过穿得少的话，大家都喜欢多看两眼，你看集子上那个代销店的老板娘，穿着那身无袖短裙的时候，大家都喜欢看她。”

“我也不知道啦，兴许是你青春无敌，天生丽质。”说着两人便哈哈大笑。李文楚下课了，见到她们两在那傻笑，便走过来。来到这里一个月了，这是李文楚第一次朝田青青走过来。他走过来的这段距离，田青青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同时又在好奇他为什么会找她们。

“田青青手好些了吗？”

“已经不疼了。”

“苏娜最近有空吗？”

“有啊”苏娜迫不及待的回答。

“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一起做学校的小板报好不好？”

“可以！”苏娜更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李老师怎么叫你没叫我啊？”田青青在一旁嘀咕。

“见你手不方便呗！”苏娜回答。

这些老师一来，苏主任就把今年刚建好的，涂好黑色漆面的黑板报交给他们新来的老师。欧中和整天拿忙着去家访当借口，迟迟不见他对那面板报有所动作，苏主任又成天逼得紧，李文楚不好意思只好自己开始规划。

第二天，苏娜便跟在李文楚的身后，一会递擦布，一会递尺子，一会又跑到宿舍拿资料。忙了一下午，苏娜的母亲从老家拿来一堆她种的东西，苏娜便回家去了。只有李文楚还在收尾。李文楚面对着这块崭新的黑板，在一丝不苟的画“旭日长城”，他把彩色的粉笔泡在水里，然后用泡软的粉笔用力的点摁上色，竟把长城的城墙画得十分的立体。

第三天，田青青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无论何时，身上都散发一股强烈的吸引力，让人想去触碰，想去亲近。田青青在一旁看着，一幅像油画一样的“旭日长城”在这面崭新的黑板开始散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在这种完全和艺术搭不上边的环境里，这幅美丽的画，让看见的人心中冒出幸福之感。

她鬼使神差的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伸向李文楚那只还在不停写字的手臂。李文楚发现了异常，停下来转过头问：“怎么啦，我哪里写错了吗？”

“啊……没有没有……”田青青赶紧把手缩回来。

“好吧，明天再弄！”然后他收拾了一下，便径直走回宿舍，看到田青青还在盯着这幅画发呆，便开玩笑的叮嘱她：“画还没干，你别乱摸喔！”。

田青青觉得自己肯定是被李文焯看出什么来了。上次翻墙，这次黑灯瞎火的又去不知道干什么，她也没有说得清楚，怕是李文焯已经把她想成是人品不端，顽劣不堪的女孩了。田青青有些心灰意冷。

“你的手好了以后，要多动手指，不然你的手艺要荒废了，我希望你继续坚持这项爱好。”李文楚郑重其事的对她说。“这不是我的爱好，我编东西，就跟吃饭睡觉一样这么自然，我的手虽然还有些疼，但是一点都不影响手指编东西喔。”她有些得意的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