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南柯一梦(五)

“你带我来这里。”陈琳阴沉地说。叶宇飞敏感地觉察到一丝力量的波动。那并非他的错觉，她手臂上的金色魂路飞快地亮起，骤雨的寒气凝聚于女人的五指，汇聚成冰刃的冷锋。与此同时，锋利的冰刺沿着墙壁攀附，毫无掩饰的魂力杀意。地上那张皱巴巴的信纸先时被火焚了大半，尚未被火焰吞噬的部分里，几个潦草的字眼依稀可见————

……不要被上辈子的仇恨所吞噬……

陈琳手里握着的那根冰刃，此刻正抵在叶宇飞的脖子上，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冰锋毫厘距离之下，汩汩跳动的动脉。她的冰刃再往里刺些许，他的鲜血就会喷薄而出。

叶宇飞没有闪躲，他的眼神里却没有疑惑和不解，唯有内疚。

而陈琳仿佛浑然不觉。她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带我来这里，是觉得抓住了我的把柄，威胁我顺了你的意。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陈琳无所顾忌地扬着自己的脖颈，她冷冷一嗤，随后斜了叶宇飞一眼，在后者居高临下的垂眸下贴近了。囚禁着纹血鸠的鸟笼阻隔的阴影以外，叶宇飞首先看到是陈琳唇畔惯有的那一抹讥笑，其次才是她尖锐的逼视。她的眸子里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声音却低而迅疾：“你早就对我有所怀疑了是不是？因为我与前世有所不同，令你起了疑心，但一直苦无证据。如果没有今天的这封信，你还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是不是？叶宇飞，你难道只敢躲在别人身后看戏，窥探他们的弱点？——啊，我忘了，你只能用这种可笑的方式躲在幕后，一次次借刀杀人的来激怒我，挑衅我……叶宇飞，为什么你会回来呢？为什么你要回来呢？”

伴随着她恶意的逼问，冻气爬上了窗棂。陈琳怒火的力量正在汇集、加深。

“不是。你确实和前世有所不同，但我并没因此便疑心你是重生的。重生一事过于荒谬，发生在我身上已使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又岂会再怀疑别人也是重生的呢？这样的巧事基本上不会发生。”叶宇飞平缓地说道，声调中不乏安抚之意。

“是啊，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陈琳大笑，“可惜，我们两个都碰上了，他们也是。”

“他们？”叶宇飞有点难以相信，“你是说，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人和我们一样，都是重生的？”

“哎呀，真是的，我怎么又多嘴了。不过，你也没必要知道。因为没有一个是你认识的，对你们也造不成任何威胁，而且严格意义上他们并不算是，你就当我没说好了。呵呵。”陈琳的眼睛里充满了尖锐的讥诮和讽刺，脸上的笑容亦透着一种扭曲的怪异感。

叶宇飞的呼吸有一些急促。

陈琳那双清澈而漆黑发亮的眼睛里射出匕首般的光芒，冷冰冰地逼视着叶宇飞：“现在你知道了，想怎么样呢？仍旧杀了我，还是……”

“琳琳，我不会杀你的。有些话，或许你不会相信，可我仍旧要说。前世我杀了你，虽然我很伤心，可我认为你罪有应得，你该死。你死后，我刻意地不再想起你，我好像做到了，但在我临死前，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你一直在我的心里。我当年确是错得离谱。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不起你，因为我内心里亏欠于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弥补，只能自我说服自己你已经变了来让我好受一些。可是我如今已经看清了，我想要弥补。琳琳，我是爱你的。”叶宇飞这番话出自肺腑，说得十分诚恳。

“真是慷慨，也真让我恶心。”过了很久，陈琳才冷笑一声，她的周身维持着一种压抑的平静，“叶宇飞，如果是在前世，在我找你要交代之前你对我说这些话，或许我会相信，其至会被你感动，可是现在的我是重生后的陈琳，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你在明知道我与有苏是夫妻的情况下，依然以酒醉为由与我发生卝关卝系卝，却从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你只是想把我变成你的卝婊卝子卝，你根本就不爱我！”

“不！琳琳，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叶宇飞握着陈琳的手，坚定地说道：“我绝不会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发生卝肌卝肤卝之卝亲卝，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只有你有过。琳琳，我是爱你的。”

“我不相信。”陈琳用力掰开叶宇飞的手。“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害得我受尽屈辱和苦难，害得我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害得我变成一个笑话。从你前世杀了我之后，我也绝对不可能再爱你。叶宇飞，我对你，只有恨，没有爱。”陈琳说得决绝。

叶宇飞嘴唇微动，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本想向陈琳解释，他想说自己是爱她的，奈何对方神情冷漠，语气决绝，使一向能说会道的他住口了。过了良久，叶宇飞说道：“琳琳，对不起，是我太绝情了，使你丧失了对我的信任。”

陈琳轻蔑一笑，对他的道歉嗤之以鼻。“我劝你别假惺惺的，你最好杀了我，免除后患。因为只要我活着，我对你的恨永远不会消失，我也绝对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报复你们每一个人，不仅是马成峰他们那些拿我当棋子当玩意的人，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你的同志，以及每一个在我死后将我当做是茶余饭后的笑料，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卝破卝烂卝货卝’的人！”

“我的一生就是一场悲剧，活着的时候一辈子被人当棋子当玩意儿，死了以后还要被人耻笑，”她的目光中充满着无尽的恨意，“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才是杀我害我的元凶，为什么所有的人责怪我，说我的不是？！为什么？凭什么？就凭我走错了路吗？可是你们有谁又真的了解我，了解我最痛苦的过往，了解我从不曾被救赎过的信仰吗？”

“叶宇飞，前世你杀了我，因为我是特务头子，是刽子手，所以你义正辞严地指责我，心安理得地利用我，欺骗我，理所当然地铲除我，你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就因为我作恶多端，当初是你负我害我在先，你却可以毫无愧疚之意，说不定你还在庆幸自己当初抛弃了我，这可真是太明智了！是，我是做错了，可你也不能因此就这么对我！按照你的逻辑，你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后来那人变坏了，你就可以毫无歉意，你之前对那人造成了伤害，但你不觉得自己是错的，甚至可以再变本加厉地伤害那个人，是吗？”陈琳脸上露出鄙夷之色，破口骂道：“你才是最卑鄙无耻的人！你比我更绝情，更心狠手辣！”她越骂越怒，一张苍白的脸气得通红。

“琳琳……”叶宇飞柔声叫道，怜惜地凝望着陈琳憔悴的脸庞。

陈琳的嘴角噙着冷笑，“你知道吗叶宇飞，那次的刺杀任务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在那之前我曾经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你的。那样的日子虽然总是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可是你一直保护着我，对我疼爱有加，我觉得那样的日子就是一辈子都是如此我也是甘愿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生命里，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她神色悠悠的看着远方，想起了那个早已经远去的第一世，“可是你不是这样的，你的生命里有你的父母和妹妹，有你的结义兄弟，有你的战友，有所有的同胞，还有家国天下的情怀，而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何琳，只是你心里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了。”

“不是的琳琳……我……”

陈琳打断了他的话，“对于你来说，何琳什么也比不上，不过就是年轻人一时的爱恋不值一提。所以在你知道我是保密局蓉站站长的时候，你连一个和我说清楚的机会都不给我，把我晾在一边和其他人盘算着想要我的命，让我等得满腔怨恨却等不来一个解释！”

叶宇飞眼中越发愧疚，可是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如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说我阴毒，你以为我生来就是这样吗？叶宇飞，是你亲手把我变成这样的！你知道在特高课的监狱里那是什么滋味吗？那里的似乎永远不会见不到太阳，冷的根本睡不着，那里有些什么人，你永远不会知道，要不是当年有人暗中照顾着，我也觉得我不可能活下去。那三个月里我受尽屈辱，活的不人不鬼，倒不如死了！你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是戴笠把我从那个人间地狱救出来，我自然对KMT忠心耿耿，我只有成为马成峰手里的刀这一条路可以走。你也从来就没有想要拉我一下，告诉我我可以换一个活法。”陈琳冷笑一声，“为什么呢？可能你看不上我这个卝被卝日卝本卝人卝玩卝剩卝下卝的卝破卝烂卝货卝。在你心里我就是无可救药早该去死的人。可是你从来不会想到，我在回到重庆后会遭受到怎么样的嘲讽和挖苦？！我一步步爬到蓉站站长这个位置又会付出多少。这一些在你看来所有的苦难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是的琳琳，不是这样的……”

叶宇飞听着陈琳的话感觉到了难堪又自责，就像是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像是被扯下了遮羞布。

“那是什么样的？叶宇飞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后来你回成都的时候看到我的时候心里一定是笃定且庆幸的吧？你看我当初把她扔下没有错，她果然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一面又高高在上的想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简直太让人失望了。你在知道我所遭遇的一切的后你有没有哪怕那么一丝愧悔，想要给我一个交代？你有过哪怕一分的自责，想要补偿我，把我拉出深渊吗？”

看着叶宇飞脸上的难堪，陈琳缓缓说道，“你不会心疼我的遭遇，只会高高在上的感叹一句卿本佳人，然后说上一句咎由自取，自你回到成都对我处处是利用，句句是试探。从来不会想要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没有问上一句是否安好，更没有解释一句多年前的不辞而别，反而还可能在想，现在何琳变成了这样，我可以利用她来完成卝组卝织卝交给我的任务。你觉得我坏到了骨子里，是不会变好的，所以瞧不起我，俯视着我看我泥足深陷你毫无心理负担。”

陈琳定定的看着叶宇飞，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叶宇飞，我是个杀人机器，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你当时大义凛然地指责我，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抛弃我、欺骗我、利用我，你都没有错，错的都是我！即使重来一世，上一世你说过的话仍然印在我的脑海里，提醒着我你是如何绝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陈琳越说越气：“我就是特务头子，我就是刽子手，我就是个嗜血女魔头，我效忠卝K卝M卝T卝反卝动卝派卝，我残害同胞，我热衷于权力。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权力吗？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无所有，我所能抓住的只有权力了！”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叶宇飞泪珠涟涟，心一点点碎裂成粉末，他忍着心头的苦楚，上前几步，欲要抱陈琳，要安抚她的痛，却给她一把推开，推得叶宇飞僵住，冰雕一般的僵在了当地。陈琳看着他，神色淡漠，眼神狠戾，周身上下，杀气腾腾，俨然一番走火入魔的样子。

叶宇飞看着这样的陈琳，这样因着仇恨疯癫痴狂沦入魔道的陈琳，心痛不已，一时克制不住，急火攻心，退后几步，惨淡了神色，吐出了鲜红的血。

陈琳看在眼里，心头骤然升起一个疯魔了的念头：“上辈子是你害我落下了地狱，这辈子你也别想好好活着。我是杀不得你，却也不会让你这等狠心无情的好生过活，叶宇飞，今日我就要你好看，就要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叶宇飞转头看去，疯魔了的陈琳已然在这座房屋外围设下了暗黑色的结界，太过惊讶，他只能步步后退，避其锋芒，不想陈琳真的做出会让她自己后悔的事，当下的他，已然没有还手之力，能够去做的，只有尽力闪避。

陈琳可不会给叶宇飞这样的机会，她眼中墨黑一片，只有为自己报仇雪恨讨还公道的心思，就这样直直去到叶宇飞面前，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拉扯过来面前，用了居高临下的眼神俯视打量着，“既然是你自己亲手种下了这株恶之花，那么也该由你亲自咽下结出来的恶果。你不是一直洁身自爱清高自持么，今日我就让你看看自己混乱不堪的样子，也让你尝尝被践踏折辱的滋味，若非如此，你如何才能知晓此时此刻我心里的痛，还有无边无际的恨？”

叶宇飞叫了一声“琳琳”，陈琳神色未变，手上用力，裂帛声中，叶宇飞身上的衣衫已然给陈琳撕裂剥离，所剩无几，太吃惊，太震撼，也是太耻辱，叶宇飞极力后退，想要把自己遮蔽起来，又给陈琳死死握住手臂，无从摆脱，不仅如此，她还冰封了他的手腕脚踝，一把将他扔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大床上。

叶宇飞挣扎着起身，努力集中精神，想要冲开陈琳施加在身上的禁制，但是无数透明的气流将他牢牢锁死在原地。

陈琳阴沉着脸，徐徐走近，从腰间摸出来一个纸包，捏起叶宇飞的下巴，把里头的粉末倒出来给他吞了，叶宇飞咳嗽着，勉强言语，“你给我吃了什么？”

陈琳眼神凄凉，“吃了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上辈子的时候我为了让罗仁贤从而顺利打入叶家特意给了他这个让他和你妹妹生米煮成熟饭，没想到那个怂居然拒绝了我。我呸！他连信仰都卖了还居然端着架子不用下九流手段！不过当年也是我错了，女人何苦难为女人，我当初就不该对付你身边的人，只折腾你就可以了！当初你如此决绝无情，见死不救，事到如今，我岂能容你好端端活着？”

叶宇飞皱了眉头，吞下去的药粉效力非凡，已然开始发挥效用，虽然极力克制着，他还是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分出几分心思劝说陈琳：“琳琳，不要这样，不要做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不值得……”

陈琳听了，眼神越发狂乱：“为了复仇，什么都值得，你这样的伪君子，如何会懂得什么叫做值得？”

(有删减)

陈琳不曾离去，她留下来，就是要看叶宇飞如何难受，不堪，活不下去，经受从未有过的痛苦折磨。

(有删减)

她之所以带了这样的药在身上，就是因为，唯有服药之后，她才能去忍受这样的痛苦，也才能够为了报复而委身叶宇飞。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给叶宇飞服药，也才会对叶宇飞做这样的事，就是要让他伤上加伤，伤到无以复加，痛苦不堪，就是要让他尝尝精神崩溃的滋味。

陈琳拉开房间叶宇飞书桌最角落的那个格子，从一个精致的珐琅盒子里，取出一枚非常小的雕刻精美的白银铃铛。

她轻轻地晃动着那枚铃铛，却完全没有任何声响。

她打开鸟笼，放飞了手里的纹血鸠。

纹血鸠的右脚上，系着一个罪恶的秘密。而另一只脚上，一枚完全不会发声的小巧铃铛，随着它一起，飞上了高高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