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天堂福音（三）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第二日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

　　室内没开空调，阳光被窗台割裂，跌落在地成了单调的几何图形。窗外，太阳早已挂在了天穹之上。下面的海滩辽阔，碧蓝，波光粼粼。

　　沙滩上潮水涌起又褪去，在沙滩上留下了波纹状的美丽条纹。但它的后浪毫不留情地将它们尽数抹去——

　　——像极了我们对我们的历史做过的一切。

　　我推开窗，任由夹杂着盐味的海风灌进这个不大的房间。

　　海岸线被浅色的房屋挤满，层层叠叠地看不见小镇的边际。有几户人家的窗口还放着盛开的鲜花，花瓣上的露水熠熠生辉。

　　“我在做梦吗？”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很疼。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不过现实里会有这样的建筑吗？

　　我以前看到过类似的建筑出现在了那本薄的不能再薄，而且一点也不严谨的历史课本里。曾经的亚平宁半岛很多地方都有这样风格的建筑，北面的城市居多——毕竟北部沿海嘛。

　　不过，因为三战后的绿洲城市最开始是从南边开始发展，有很多住在北方的人迁到南方居住，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自己原来的家。久而久之，北方的城市衰落下去，那些滨海城市大多数也成了死城。

　　——怕不是一觉睡醒后穿越回了几十年前。如果是这样那我还真是交了大运，我耸耸肩。

　　不对，少了些什么。

　　潮汐翻腾的声音刮挠着我的耳膜。

　　太安静了，这鬼地方太安静了。这么早起来连鸟叫声都没有，更别说人声了。

　　对面小楼阳台上的玫瑰，花瓣上的露水还是在闪闪发光。不知是晨露还是主人才浇的水。

　　——这一切都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我感到冷汗慢慢地从我背后渗出，千百种可能一下子涌进了脑海里：绑架，穿越，还是梦？

　　我探出半个身子，仰起头看着海平面上的太阳。阳光照在脸上，却只觉得冷。

　　远方的似乎也不再是太阳，而是飞驰的火轮，喷发着灼热的光亮。像是要吞没这个亦真亦假世界的一切一样，冲着海岸线飞来——

　　“伊西丝——！”

　　一双有力的手拽住了我的衣领，刺目的光亮被温暖的黑暗淹没。黑暗在急切地呼吸着，胸膛不断起伏。不顾双眼仍旧在疼痛着，我抬起头。

　　视线刚开始还有些模糊，但接着，马费欧那张急迫的脸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相顾无言。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绿色的双眸里不知为何闪着点点泪光。

　　过了大概几分钟，他才长舒一口气，慢慢放开了对我的桎梏：“吓死了我了。你知道你刚刚半个身子都探出阳台了吗？”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责怪，知道错的是我，但还是有些生气地揉着自己还在发疼的胳膊。“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你要把我的胳膊给卸下来——我们这是在哪里？”

　　看到了他以后我反倒还放下心来。毕竟昨晚发生的事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难道说，是他们开直升机把我运到这儿来的？

　　“文艺复兴协会打造的旅游景点，那不勒斯黄金海岸”他笑着指了指窗外，“小时候你爸爸和我带你来过好多次吧。”

　　“——我没记错这地方离R区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

　　“紧急情况，必须调动直升机，”他拉起我的手，“快点，伊西丝。我们接下来还要赶路。”

　　“等一下——！”

　　但不由得分说，我整个人已经被他拽了起来，向前走去。他腿长，一步迈出去的距离我得小跑着才追的上。

　　但是还没有走出多远，马费欧便体贴地放慢了速度，好让我跟上去。

　　从房间里出来后是一条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差不多的木门。墙面是洁净的白色，不加装饰——的确是他们喜欢的风格。

　　他带着我穿过走廊，走到尽头的电梯口。两三个神色紧张的男女经过，他们看到马费欧后微微点头致意，又匆忙离开。

　　我看到了他们肩上带着的臂章——蓝色为底，上面有“re”两个字母。只有文艺复兴协会的会员才会佩戴这种东西。

　　但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他们开发的旅游景点，所以有会员出现在这儿应该也不足为奇——虽然这无法解释他们脸上为什么都是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

　　算了。我耸耸肩，这几天发生的怪事还不够多吗？这个协会后面肯定还隐藏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伊西丝。”

　　回过神，我已经跟着马费欧进了电梯。他带着墨镜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旁边显示顶层的按钮已经亮了

　　“加件衣服。等会可能会冷。”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件外套，给我披上——我看到外套上面还是印有文艺复印协会的标志。

　　马费欧甚至还想要伸手帮我拉好衣服的拉链。我叹了口气，微微侧身：“我自己可以来。”

　　虽然我不明白大夏天要加什么衣服，但是我知道，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这个男人。

　　顶层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冷风灌了进来。空旷的楼顶，昨夜暴雨留下的积水还没有完全蒸发，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而果不其然，在楼顶天台的中央停着一架黑色的直升飞机，机身上“re：”的字样十分显眼。文艺复兴协会的私有产物？我默默地想。这协会有多少闲钱才能整个这样的大家伙？——或许还不止一个。

　　或许直升机里面的人注意到了我们俩，直升机的门被打开了，一个棕褐色头发的女人走了下来。

　　她整理着自己略显凌乱的头发，然后冲着我们喊话——即使风是这么大，她的声音还是穿过风声传了过来：“马费欧——！你怎么这么慢？！再拖我们就要迟到了！！！”

　　“薇尔兰特！我不是在等人吗！”马费欧也学着她的样子回复，接着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过去吧。”

　　“你是我爸吗？”我本来想这么呛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如果爸爸他没有因病去世的话，刚才把我从床边拉回来的、因为担心我坠楼差点哭出来的、还有拍着我肩膀的人会是他吗？

　　还是说他仍旧会像平时一样把我扔给马费欧，自己一个人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不敢多想，毕竟我还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出来的打算。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马费欧的手。

　　“我们一起过去吧。”我说，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

　　————

　　两分钟后，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已经开始缓慢转动起来，拍打着空气发出噪声。

　　马费欧坐在我旁边，刚刚那个棕发的女人——她好像叫薇尔兰特——坐在我的对面。驾驶舱里的驾驶员我还没来得及见面，不过能够隐约看到他的侧脸。

　　舱内一片寂静。薇尔兰特正抱着一个平板，纤细的手指不时点击着什么。（平板上也有“re：”的字样，这也是协会统一派送的吗？）马费欧正靠着舷窗的玻璃闭目养神，看样子昨晚应该有一阵好忙。

　　百般无聊之下，我只好撑着脸，看着窗外蔚蓝的洋面，回忆起方才在房间里看到的景色。

　　我自顾自地说：“后浪冲走了前浪的痕迹，就像我们对我们的历史做出的事情。”

　　“别那么悲观，小伊，”马费欧不知何时醒了，他凑到我旁边，“你看，每一浪都在沙滩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它们是侵蚀者也是被侵蚀者。”

　　“你的意思是……？”

　　“你和我，还有我们身边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历史。历史是由人书写的，文明是由人创造的，离开了人这些都只是虚无。

　　诚然，这个时代没有灵魂。不过我们不能因此而否认它的丰功伟绩——如果没有政府造的绿洲城市，还有多少人会在废墟里苟延残喘？”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哪怕这个世道再怎么糟糕，我们也不能一昧地去否定它——”

　　“你和小孩子说那么多干嘛？她能理解你说的啥吗？”薇尔兰特从赛博世界里抬起头，挑眉打断马费欧。

　　而那位多事的大叔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哎，你可别说。我家伊西丝是安东尼奥的女儿，肯定也遗传了自己爸爸的优秀基因对吧？她绝对——”他做了个肯定的手势，“——听得明白我想表达什么！”

　　而我的回答，则是一个快把眼球整个翻过来的白眼。

　　“行了行了，”薇尔兰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对她的好感已经降到了冰点——“你不和这个孩子介绍一下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吗？”

　　“……啊，我还没说！主要是现在局势太复杂了，三言两语解释不通——喂理查德，飞机上还有多的平板吗？”

　　前座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看样子声音的主人应该是戴着面罩在说话：“飞机航行期间不要和驾驶员说话。”

　　“操！不愧是你！”他焦急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视线不断地游走在狭小的机舱内。我想他应该是想凭着一己之力找到个平板，可对面的薇尔兰特冷眼看着慌乱不已的马费欧，平板的蓝光就照在她的脸上。

　　他为什么不借她的平板？我捅了捅马费欧的腰，用眼神示意他的目标就近在眼前。

　　他看看我，又看看薇尔兰特。最后，还是认命一般地伸出手，说：“托珀小姐，能用一下您的平板吗？”

　　薇尔兰特——或者说薇尔兰特.托珀——叹了口气，将平板交给了马费欧。

　　“谢谢。”他连忙道谢，将平板放到我们二人之间，试图掩盖快要凝成实体的尴尬。

　　“你怎么还怂她啊？”我小声问。

　　“你不知道她人有多可怕！而且她还是我上级！”

　　“你还有上级？你不是会长秘书吗？”

　　“我怎么就没有上级……哎算了，看这儿！”他敲了敲屏幕，待机的平板被唤醒了，封面就是文艺复兴协会的标志。我注意到平板用的是一套专门的系统，和市面上买得不太一样，但马费欧操作的仍然行云流水。

　　果然是他们专用的。

　　“行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几个视频，又顺手将平板放在一边，然后——从座位底下拿出一盒晕机药。

　　“你晕机？”

　　“我不晕机，重点是这盒药。”马费欧的脸色又一次严肃了下来，我直起腰版，凑了过去：看他那样子，难道这盒药里面还有文章？

　　我甚至差点就要问他“这里面是生化武器吗？”。

　　药品的包装倒是十分简洁，纯白色的盒子，封面除了写明药物名称之外就只有一个猩红的十字架印在右下角。

　　“哦。‘圣殿骑士’制药，我知道他们——”

　　“萨尔维笙制药！”他一字一句地纠正我，“这家公司创办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在三战中大放光彩。”

　　“然后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最后做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制药公司，对吧？”

　　我又瞟了一眼萨尔维笙制药那个将医院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的标志有机合成之后得到的十字架logo，觉得自己无比委屈。

　　“他们也能算半个圣殿——”

　　“扯远了，扯回来，”他打了个响指。（我瞪了他一眼）

　　他又拿出平板，回到了视频的播放页：那上面显示的地方很像R区A大街。

　　“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事会很离谱，你做好心理准备。”

　　马费欧按下了播放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