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几争渡》35. 镜中

“喂，小屁孩儿，傻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阿姊……在屋里抄经文，等阿姊……”

“你姐？嚯，真稀奇。”

“你……认识……”

“傻小子，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里是清平府，诶，清——平——府！什么阿姊？！滚一边儿玩去别挡路！”

“……这里是我家啊……长乐府……父亲呢……”

“长乐府？你玩傻了吧？长乐府十年几前就废了！里面人早就被遣散光了……小屁孩儿没事别瞎说啊，大白天的晦气死！滚滚滚滚蛋——”

……啊？

镜像内，一张苍白懵懂的小脸直愣愣的注视远方，视线透过青瓦红墙，似定格到镜外人的身上。

而矗立在镜像前的两位年轻人正默然相视，都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不解之意。

马嘉祺抿了抿唇，又看向眼前偶尔模糊却总也不清晰的画面，思绪仿若即将抽离机台的织线，根本顺不成一匹料子。

卦象后面摆出这么个莫名其妙且毫无根源的东西，一时间直让人感觉无从下手。

光线昏沉，两人的脸色被浅显的流光映到泛白。丁程鑫用余光一扫他手中那桃木剑剑柄，回忆在不经意间被漾起。

……这把剑专克邪祟。

“阿程，可有看出什么？”

游移之时，马嘉祺的声音将思绪再次拉扯归位。丁程鑫先是懵愣，而后眯起狐眼，神情间添上一分平态时的狡黠，幽幽回道。

“事出必有因。剩下的，如若连你这专吃阴间饭的行家都难辨取，那就更不必问我。”

一人一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契合力，即便是刚重逢，也还是能从言谈举止中大致揣测出对方的小心思。比若此刻的马嘉祺闻言便斜眼朝狐狸一瞄，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似的短叹。

“偷揣什么心思呢？”

狐狸听他丝毫不乱的语气，也学着一叹，大有感慨系之的老气横秋：“半年不见，你倒是敏锐度见长……偷揣心思也分场合。我只是想，这镜像外粘着个毛用没有的卦象，照你所说，按理讲现在这地方应该还封存着什么东西，可如今还没个踪迹，情况似乎不大对，不适宜过早下定义。”

顿了下，他似是加以思索，而后补充：“我曾听人说起过，邪祟执念深，固其虚可隐物实，谓幻矣。兴许可以从它的幻象中寻摸因缘。”

意思就是要想逐明源由，还需一步步追本溯源。

马嘉祺的眉梢不禁一跳，莫名感觉其本质貌似可以与“往生超度”相媲美。然而他不是得道高僧，当鬼的面念一段《金刚经»简直等于自送项上人头。

是自己最近出门没看黄历么？出来赚个钱怎么还能被鬼摊上？

回想起那日在客栈里瞧见的异相，马嘉祺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他感觉自己貌似被算计了。

刚来帝都就能接到上门活儿，刚寻到线索就又十分顺溜的被套进迷局里去了……人间哪有这种巧合？

苦想之余，他并没有注意到身旁人投来的目光。也许是太过昏黑，那人眼中的深邃沉淀在寂静里，遮掩无痕。

而就在这时，面前的画屏再次漏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心绪还未来得及转正，便被丁程鑫的一句简短的话直接拽回当下。

“马大师，你有没有想过这里的‘怙恶不悛’谓何人？”

眸光微移，马嘉祺重新审视那四个不含善意的字迹。接着轻袂一抖，苍白指尖一点晦暗镜像，他平声道。

“这四字不指人，至少不指活人。从现在的形式上来看，这卦象与画屏应该都是后添上的，用以迷惑不速之客。”

怙恶不悛，显然是有人故意点明。然而细品之下，似乎能嚼出其他意味。

“我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丁程鑫喃喃自语，抓抓头发寻摸感觉的源头，末了响指一打，恍然大悟般出了声，“哦对，这种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痛斥邪魔的三八语感不是你们驱邪师爱挂在嘴边的吗？”

“……”

马嘉祺嘴角一抽。虽然知道他这么说不妥，但一时间竟忽然无力反驳。

“唉呀，你们驱邪师能发展到如今真得谢谢这些前仆后继的鬼怪，不容易不容易。”丁程鑫咋舌感慨，抬手去拍他的肩，结果拍了个空。

明明这俩货有段日子没见了，可不知怎的，行为举止上却似乎比从前更放的开。丁程鑫察觉到自己的手落空也不恼，长臂一伸就欲往远处捞人，结果中途被马嘉祺一巴掌截胡了。

他反手去压丁程鑫的爪子，目光跨过他往边上一瞅，随即无可奈何：“莫要玩笑，瞧罢，那鬼不乐意了。”

丁程鑫依言朝镜像看去，紧接着眉头一皱。

不知何时，镜像里的场景再次浮现，且与之前无任何区别。骨瘦嶙峋的男童坐在黔石台阶上，一位商贩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他旁边，手指上方，不断重复着相同的问题相同的话。

能瞧见风卷起地上枯叶，扬扬上飘，可始终无法看到除他们外其他的景象。

这个镜像，到底是在表达什么？

“清平府……”马嘉祺略略思忖。他来时没有走正规渠道，但也知道这里的确是上官大人的贵府……镜像中那小娃儿为何执意要说这里是什么“长乐府”呢？

“阿程，”马嘉祺扭头面向丁程鑫，正经向他询问，“你与上官大人素来相识，他可曾与你讲起过这片府邸的过往？比如在他之前，此处尝属何人？”

丁程鑫睨视镜像，并没有着急回答。又静静将内容浏览过一遍，方才转移视线，从嗓子里“嗯”出个单音。

“若按顺序来算，这娃儿所言非虚。上官修原本身居钱塘，后来因受提拔而辗转两次落户帝都。中途暂居京都城，我们便是在那时相识的。又历一年，再收到他寄来的信笺时，寄出地便已经是帝都朱华街清平府。当时信上也有提及清平府修缮之事，说门匾需要重新赠名，所以被换去了。旧匾上撰刻的就是‘长乐’。”

“……清平府修缮？”

“是。说起这个，我也觉得奇怪，那时的府邸已经空了很长一段时日，既然早已商定要再收住客，又为何不早些动工？不过此事上官修在当年那封信中也并未说明，只道府内太过陈旧，有些什物根本受不住再用。柳夫人常年身居水乡，与贵宝地本就水土不服，为了让夫人住得舒坦些，便把原府邸的东西全部倒卖换新了。”

丁程鑫的语气较轻，说出的话配上周遭幽暗环境，虽是阐述事实，但听久了却会莫名腾升一丝诡异感。

这些内容与镜像中的对照，会发现两者根本就是各执一词。

说不通、串不起的地方太多了。

马嘉祺默然不语。

随着话音落下，压抑与阴森再次弥漫开来，一种道不明的不畅感似乎正贴地而起，游蛇般缓慢穿梭。

镜像中的对话还在继续，仿佛是某种浅次的循环。毫无生气可言。

停顿了一会儿，丁程鑫的声音再次轻幽响起，然而语气却深沉难测。

“他没有提及关于长乐府的分毫，我以为他是不知……但现在我感觉，他只是在那时便隐瞒了更多事情而已。”

一些关于这座府邸的，亦或者根本见不得光的事。

马嘉祺缓缓呼出口气。

之前便感觉这府邸的阴气过重，以为是有人在清平府里做了孽。

然而现在才明白，也许，这业障早在多年前便攒下了，只是如今换了楼阁换了人。它们的爆发太晚。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让平稳了经年累月的怨气再次撞铃喷发？上官修，这个被号称“黎元大人”的人，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镜像里重复出现的男孩端坐在不变的位置。当画面再次至尾，他也再次望向前方，注视着镜像前的停留者，目光空洞，神色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