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六）

九连遭到了伏击，非常严重的伏击。

九班的人大部分都还活着，受了些伤但不触及性命。

陆续有人战死，顾一野看着倒在地上，被已经干掉和刚流出来的血液盖得面目模糊的尸体，脑子里细数到现在，到底没了多少人。

敌人的攻势稍减，他分不开神，根本没数清，也回忆不起来那些人的面容。

张飞一野，团部的通知，一连还有十几个走散的战士，要我们九连派人出去找。

“你带上高粱，带队返回去，把那些走散的人带回来。”

顾一野我不要，现在好不容易等到能正面和敌人杀一场，我不退。

陈大山命令九连坚守阵地，一寸不退，等到援兵到来。他现在走，等于往回逃。

那么多的人方才就死在了这里，他的愤怒与悲伤全部化为杀敌的勇气，他得留在这里，拿敌人的血肉去祭奠死去的兄弟。

高粱顾骡子你别犟，这是上级给的命令，正面交锋以后的机会多了去了，战场上不差这点厮杀的机会。

高粱但是那些战友，咱不去找，可能就真丢命了。

张飞一野，我信任你，这个任务交给你我放心。

在张飞的坚持下，顾一野和高粱服从命令，带队返回去寻找那些受伤或牺牲的战友。

高粱顾一野，你看那儿有人。

四周的草地被炸的光秃，中间那棵树下坐着一个尚在流血的战士，鲜血从的脚腕渗透绑腿的布条，蜿蜒着留下来，染红了一片草，鲜艳的红色与绿色混在一处，格外扎眼。

他们走过去，仔细辨认忽然发现，这人之前在九连和一连打架时见过。

高粱兄弟，我们来救你来了，你饿了吧，来来吃的。

高粱把吃的塞给那个战友，他摸了摸口袋，触及一块硬硬的东西，是江南征的糖果，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

他把手收回来，虽然见到熟人战友激动，但，这糖还是给自己留着吧。

顾一野一面谨慎提防敌人埋伏，一瞥旁边的状况，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他想起自己毛头小子时和一连的人干仗，铁了心发誓自己要带着九连把一连干翻。

自己当时还真是……幼稚。

顾一野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温温柔柔的女孩声音，一语中的戳中他的心。

秦舒成长，就是你明白了自己曾经的愚蠢之处，并且明白了这愚蠢的可贵。

秦舒，她现在，在哪?有没有受伤?她如此通透哲学，也会为鲜活的战争感到畏惧和难以理解么?

顾一野将这些想法压下，他举着枪，高粱背起战友，他们得继续往前走。

掩护伤员离开的路上，他们再次遭到敌人的袭击。七零零团顺利抢占了主峰，大批敌人溃散，正好在路上与顾一野他们打了个照面。

高粱你看我这乌鸦嘴。

高粱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他真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这正面交锋的机会就来了。

可是他们的敌人不仅是对方的精英，火力猛还人多。顾一野他们才几个人，顶多一个小分队。

劣势太过凸显。

顾一野兄弟们，我们现在所有的路都被敌人堵死了，撤不了，不打也得打。

顾一野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也许还有生机。

一番激烈交战，三排的人死伤越发明显，顾一野来不及悲痛，提枪瞄准。

他现在是已经习惯了死亡了?在看到战友倒下，内心居然毫无波澜。

然而，剧痛才刚开始，当死亡逼近到九班的那些人身上，顾一野悲痛到难以自洽。

他挥手拽住赵轰六，质问。

顾一野轰六，你往前冲干什么?

他们一直默契地将战斗力弱的轰六护在队伍中间，他妹妹还在家中重病，原本留在连队喂猪就能得三等功，他原本可以不用上战场。

赵轰六一野，你看现在雾气重，树又那么多，敌人虽然人多但是分布的散，我们打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赵轰六我去引开敌人的火力，你带着人赶紧突围。

顾一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顾一野不行。

赵轰六可是这是我们唯一的生机，总要有人出来引火力，你不让我去，你想让谁去?

顾一野沉默，迟来的剧痛猛然袭击他，从颤抖的胸口一直漫散，到四肢百骸。

他不要做这样的选择，他不要。

赵轰六趁这个时候，甩开他的手，冲进了包围圈。

顾一野在瞬间集结的火力中，听见了赵轰六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赵轰六一野，我想过要逃的，很多次，可我现在不想逃了。

我生而平庸，无论多努力都赶不上别人，无数次想要放弃，却因为上进心和梦想舍不得。有梦想，没能力，有上进心，没天分，越努力越难过。

这是我为自己选的最壮烈最张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