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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山河令:白衣如故

待到夜色渐浓,月华微微偏离了山腹绿荫,白衣才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眼,收起浮于身前的玉色灵丹,便起身出了洞府。

等他回到山庄,见院中一草一木,虽与往昔无二,却蒙了岁月的风尘,了无睡意,就想着借着月色把白日里没有清扫的地方收拾干净,等白衣路过卧房廊下的时候,见原本已息的灯火复有明灭起来,又隐隐传来了絮话之声,他心里想着这俩人半夜不睡觉又在唠叨什么呢?也不怕把孩子吵醒了,便走近窗棂,想提醒他们早点休息。但透过半开的窗,他却看到那两人只着亵衣,相对而坐,周子舒面色凄苦,在与温客行倾诉着他那十余年过往。

白衣僵在原地,听着周子舒悲切的哽咽,心中也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的苦涩。

山庄还是那个山庄,即便风吹雨打也屹立不倒,但人却非当年!连白衣都夜不能寐,更何况是周子舒,勉强睡熟,但梦里皆是故人,既有他少时,山庄无忧的繁荣热闹,更多的却是一张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再亲近不过的家人死在他面前的无力和悲怆,那种愧疚和自责压得他喘不上气,从梦中惊醒,入目所见,却是一脸担忧的温客行。

温客行其实原本没有打算追问周子舒那些让他难受的过往,他知道那是阿絮的伤疤,但他也是真的忧心,他是第一次见到阿絮这么苍白的脸色,这么脆弱的神情。

周子舒却坦然得多,他的过往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更何况眼前这人是温客行。

在白衣回来之前,他就断断续续地跟温客行讲述了他的师弟秦九霄是怎么因他而死,而他又错杀了他师弟心仪的姑娘和那些因他一叶障目死在他面前的山庄众人。

温客行听着心惊肉跳,他没有见过阿絮眼角带泪的模样,安慰的话说的吞吞吐吐,还有些词不达意的笨拙,而周子舒却深陷在自责懊悔的情绪中,脆弱的让温客行心疼。

白衣就靠在窗边,无神望着夜空,耳畔听着周子舒断断续续的哭诉。

周子舒看着这个满眼都是他的温客行,眼中的纯澈和心疼,让他有些无地自容,他垂着头陷入回忆中,断断续续说着他的过往。

秦怀章走的突然,周子舒身为庄主首徒,十六岁便以少年之姿执掌四季山庄,但少年庄主,年幼可欺,四季山庄既有“九州事尽知”的美誉,可想而知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消息情报,江湖秘辛,即便山庄无心插手江湖之事,但也架不住正邪两道的忌惮和窥视,源源不断的试探打压折损了山庄一批接一批的精锐,那些都是周子舒的叔伯,都是他的亲人啊。

就这么撑了两年,他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便带着山庄剩余的八十一人投奔了当代晋王,也就是他的表哥,并以山庄的情报网和精锐创建了晋王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天窗,为晋王在暗中做情报收集和暗杀工作,天窗中人也会乔装改扮安插在任何晋王需要的位置。

他原本想着辅佐晋王建功立业,问鼎中原,匡扶乱世,为这浊世开一扇天窗。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能实现他人生理想与抱负的伟业,但随着晋王野心的越发膨胀,随着死在他面前的山庄旧部越来越多,最后连秦九霄都以为他被困孤城而为救他战死城下……

回望他的半生竟是沾满了鲜血,敌人的,妇孺的,甚至是亲人的,那些死于他阴谋算计,死于他剑下或是被他连累的亡魂,像是一重重压在他灵魂的灰烬,压的他喘不上来气。晋王大业未成,他却凉透了那份少年无畏的热血,再一次选择了逃避,为自己批下了三载负幽冥的宿命,兜兜转转十余载,想保护的人因他而死,想成就的事业半途而废……

所幸上天对他不薄,他以为自己挣脱樊笼之后会孤身一人,浪迹江湖。被三秋钉摧折三年多少还些罪孽,然后随死即埋,了此残生!却有幸得白衣相伴,又收下张成岭这般赤诚少年,使山庄传承不绝!最后连温客行,他流落在外的师弟,蒙上天垂爱也回到了他的身边,苍天有眼,给了他一丝转机,他却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能否看着成岭长大成才,

温客行听到这里就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听不得周子舒命不久矣的遗憾,着急辩驳着叶白衣竟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以那老怪物见多识广的阅历,定有办法救他性命。

但周子舒却没有十成的希望,他甚至打算着不管结局如何,等叶白衣回来就让他想办法让白衣与自己解了生死契,让叶前辈带老白回长明山,从此再不过问凡尘事。他不舍得连累白衣与他一起共赴黄泉。温客行也好,白衣也好,张成岭也好,他都希望他们能好好的活着,替他活着也为自己而活。

白衣听到周子舒的盘算,眼皮就是一跳,刚想推门而入,告诉周子舒,他白衣决定的事,他白衣要走的路,没人能逼他,说好了是生是死都要陪着他,便是死路也跟他一起走,不要像他师父一样,再抛下他一个人自己潇洒解脱,但他一回头脚步却猛然顿住。

温客行鼻头一酸,他情不自禁一把拥住了这个在他面前坦露柔软脆弱的青年,这是他的阿絮呀,温客行怎么舍得他伤心落泪,怎么舍得他英年早逝,他紧紧抱着他,像周子舒曾经安慰他那样,一下下拍着他的脊背,忍着哽咽,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的说:温客行“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阿絮……师…师兄……就当是为了我,为了老白,为了成岭,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好吗?我们要相信叶白衣,那老怪物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周子舒被他热烘烘的怀抱包围着,眸中渐渐泛出水光,靠在他怀里,听着这人在耳边天真的絮絮叨叨,刚才被绝望愧疚摧折的心神缓缓松懈,竟有了些困顿,那落在背上的宽厚手掌,像是浸透了皮肉,温暖了他冰冷的血脉,浸入了凉透的心脏,带来了一丝余温,也带来了一点慰藉。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依旧是那般坚定温柔,他在温客行耳边小声说着:周子舒“师弟,你能回来,你能认我,我真的很开心,虽然你与师父只有师徒之名,并无传道之义,但他老人家却始终放不下你,师父在天之灵若看到你回到四季山庄,肯定会很欣慰的。”

温客行抱着周子舒的手臂有点僵硬,下巴蹭了蹭他的肩头,很是胆怯的说:温客行“秦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你把鬼谷谷主带回四季山庄,会不会半夜托梦骂你呀?”

周子舒“怎么会呢,四季山庄没有鬼主,只有温客行,师父他最是个明事理,心肠又软的人,怎么会怪你呢……”

他俩就这么拥抱在一起,像是冬夜渴求温暖的小兽般彼此暖热着,絮絮叨叨,彼此安慰着对方的心伤,包容着对方的不安和愧疚,似一对相向而行,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对方,回到了栖身的住所,窝回温暖的床褥,安然入睡,梦中再无风霜雨雪,只余一片暖阳。

直到周子舒睡熟了,温客行才缓缓放开了拥住他的手,悄悄起身,为他盖好了被子才小心翼翼推开房门,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凭栏望月的白衣。

也许是周子舒陷入自责中,无暇顾及外面的动静,但温客行却在白衣刚走过来时,便发现了他的行踪,但当时他满心满眼都是周子舒的怆然,直到把他的阿絮安抚入睡,他才有心思出来看看。

白衣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并不意外会被人发现,他只是望着轮皓月,清清冷冷的说:白衣“老温,你去过晋州,去过西北吗?”

温客行也走了过来,倚靠在栏杆上,看着这人的侧脸回了一句:温客行“没去过呀。”

白衣“那里不比江南富庶,身处边塞,时常有蛮夷来犯,但那里的百姓却过得很安逸,从来都不用为外敌入侵而烦忧,你知道为什么吗?”

温客行“是因为阿絮吗?”

白衣叹了一声,侧头看这温客行,眸光就像那月色一样沁凉温柔。

白衣“其实早些年,子舒与晋王也算君臣相得,有共同的理想追求,也为了晋州的百姓做出了很多实事,多少次都是子舒带着天窗众人御敌于外,又有多少搜刮民脂民膏勾结外敌的奸佞小人是被子舒斩于剑下……他是个英雄,对得起山河。虽然史书不能为他刻下一笔,以正风骨,但西北的土地会记住他的功绩,记住子舒于乱世为百姓辟出了的一处净土!我记得以前怀章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果他在天有灵,想来也会欣慰于子舒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

温客行“我就知道,阿絮那么好,肯定是个大英雄。”

温客行欣然骄傲地说。

白衣“是呀,他已经做得很好很好,虽然被自责愧疚蒙蔽了双眼,却依旧是个英雄,不像我……”

说到这儿白衣失笑,自嘲于自己都无能。

温客行“老白,阿絮在天窗的那些年,你不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吗?”

温客行有些不解,但他突然看到白衣落寞下的神情,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刚想找补一句,就听到白衣轻飘飘的一句泣诉。

白衣“若当年我能稍微懂事一点儿,也不至于让子舒独行那么多年,或许也能做个英雄吧……”

那种无力感已经成了白衣的心结,每每想到都会自责不已,但事情已经成定局,再多的情非得已都是无能的借口罢了,他也不想多说。

两人于这月下,于这庭中,有的没的聊了几句,直至天际泛白,霞光初露,成岭都已经饱足的睡了一觉,早起练功,两人才结束了闲话。

张成岭“师叔,白叔,你们怎么起得这么早呀?”

张成岭起身时见他师父还在沉睡,就蹑手蹑脚的穿戴好了衣服,收拾好自己,出了房门,就看到两人站在院中,自然问了一句。

又是新的一天了,白衣见到这精神的少年,被月夜裹挟着的郁气也随着朝阳初露散了个干净,他拍了拍张成岭的肩膀说着:白衣“好小子,睡得怎么样啊?”

张成岭“睡得可好了,我昨天做梦还梦到我爹娘了呢!”

张成岭搔了搔头发,似在回味着那场美梦。

温客行“睡醒了就干点活吧,把这院子收拾收拾,不过你要小点声别吵到你师父,他昨晚睡得不太好,让他多睡一会儿。”

温客行也拍了拍少年肩膀,嘱咐一句便蹑手蹑脚地回了卧房,换下这被秋夜沁透的寝衣。趁着天色尚早,他得赶紧把昨日那幅破损的画修补修补,能让阿絮稍微宽一点心。

等张成岭找到了扫帚,回到庭院的时候,就见他白叔背了个背篓,似要出门,便问了一句:张成岭“白叔,这大早上的你要去哪儿啊?”

白衣“秋高气爽,硕果丰收,我去山间,采些野果野菜,不然咱们早上吃什么呀?”

白衣推开了四季山庄的大门,回头对张成岭说了一句。

张成岭“白叔,能带上我一起吗?”

张成岭少年心性,自然想跟着白叔一起去山野间采风,却被白衣拒绝了,他看着张成岭拿在手上的扫帚,挑眉说道:白衣“去什么去?先把院子扫干净吧,别忘了小点声,别吵醒你师父,等我带好吃的回来。”

所以等那阳光漏进室内的时候,周子舒才悠悠转醒,看到屋里没有一个人,就知道他们都醒了,穿戴好衣服起身出门,见到的就是焕然一新的院内之景和拿着个扫帚认真干活的张成岭。

张成岭“师父!你醒了呀!是我扫地吵到你了吗?”

张成岭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放下扫帚,回身看到他师父已经醒了,就招呼了一声。

周子舒看到这院内一物一景,仿若隔世,叹了一声走了下来。问张成岭:周子舒“这都什么时辰了,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沉呀?”

张成岭“快午时啦,师叔说你昨天睡得不太好,白叔也不让我吵到你,让你多睡一会儿。”

周子舒想到昨晚那个温暖的怀抱,有些不自然的问了一句:周子舒“你师叔人呢?”

张成岭也回他,只神秘兮兮地拉着他的手,带他去了正厅。

周子舒跟着少年,走进了正厅,一侧头就见到了那个笼在阳光下,专心致志伏案修补着九九消寒图的温客行。

温客行见他走来,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吐了一口气抬起头说:温客行“阿絮,你醒了。”

等周子舒走到案边,看着他耗费一上午的时间重新装裱好的消寒图,很是骄傲的说:温客行“这幅画损毁不算严重,重新揭裱一下就好了,我托补快做完了,就差落笔全色,好在重新揭裱之后画就不怕卷了,等下山我再找个高手画师,按照秦师父的笔意细细填补,就跟原本一样了。”

温客行总是有些藏在成熟风流下的纯然天真,想着将这幅消寒图复原,是否能弥补些阿絮心中的遗憾和自责,便多费了些心力,想做得更好一些。

周子舒哪里看不出来温客行藏在笑意下的关切,看着那幅铺在日光下的消寒图,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是感动也是怅然。师父留下的东西没有多少了,这副挂在正厅里的消寒图,更是饱含了秦怀章对他们这一代弟子殷切的期望,只是看着这幅画,他就仿佛看到师父当年落笔的模样,看到四季山庄昔日的繁华。

心头百感交集之下,周子舒直接抱住了温客行,紧紧的抱住,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张成岭原本还在小心把玩着那些温客行用来裱画的工具,一侧头见他俩竟然抱在一起,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凑了上去,他也要抱抱。

周子舒抱住的是他的师门传承,他的四季山庄呀。

直到门口传来一声轻咳,他们仨才有些尴尬的互相放开,一回头就见白衣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也不看他们三个互相拥抱的场景,目不斜视,将那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就听他阴阳怪气的说:白衣“亏我还惦记着你醒的晚,怕你饿了,给你端份午饭来,你倒好,在这搂搂抱抱的,啧…”

白衣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心情,温客行与周子舒关系亲近,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但多少有些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不悦。

周子舒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头,凑近背对着他的白衣,看到了那桌上摆着几盘清粥小菜,那些都是白衣清早上山采的山珍,鲜嫩的很,又经温客行妙手,更是色香味美!所以特意为周子舒留了很多。

张成岭闻到那熟悉的鲜美味道,凑了过来,围在周子舒身边兴奋的说:张成岭“师父,这都是白叔一大早去采的呢,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这一大早上接二连三的感动,搞得周子舒有些应接不暇,他看着白衣的侧脸,也伸手抱了抱他,小声说了一句:周子舒“谢谢,有你们在真好。”

白衣“少跟我肉麻了,吃饭吧。”

白衣却有些嫌弃的扒拉开他,他可不像温客行那么好打发。

周子舒无奈轻笑,松开手便坐到了桌边,他怎么没发现老白近日越发小孩心性了呢?

白衣看着张成岭眼巴巴看着周子舒吃饭,没好气地说:张成岭“瞧你那出息的样儿,厨房还有呢,自己去端,我伺候你师父一个就够头疼的了!”

张成岭腼腆一笑,拉着他的师叔一起出去了。

白衣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院中那笼在阳光下的两人,又看了看埋头吃饭,却唇角含笑的周子舒,脸上也漫上了笑意。

四季山庄鸡飞狗跳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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