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坤宫。
一粉装宫女垂首而立，汇报着适才重福宫发生的一切：“…陛下屏退众人后，重福宫中很是平静，陛下似乎没发多大火，不过片刻便将太子放出…不过后来又将太子叫回，不知为何事，龙颜震怒，下令施了刑，太子重伤昏迷，陛下又亲手将太子抱回乾英殿，还宣了太医…”
司徒颖原本眉心微蹙，不想洛璟琰竟如此轻易放过洛墨夜，听到最后，眼中却带了丝莫名的笑意。
“呵呵…有趣。”司徒颖勾起嘴角，淡笑道：“先施刑，又抱回乾英殿？陛下何时这等心软了。”
身后的洛赤焰眼眸微垂，没有接话。
司徒颖敛敛神色，对宫女轻笑道：“做的不错，下去领赏吧。”
宫女闻言忙跪地磕了个头，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不知宫中谁如此大胆，主意竟敢打到太子头上，太子再不济，也终究是苏静的儿子，本宫倒要看看，洛璟琰忍得忍不下去。”司徒颖拨了拨手腕上的玉钏，淡声吩咐道：“去查，是敌是友定要给本宫查个清清楚楚。”
“是。”洛赤焰轻声应道，走上前为司徒颖添茶。
司徒颖看着洛赤焰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来火，正要出口刁难，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陛下驾到——”
司徒颖一怔，有些震惊，自从诞下洛赤焰，洛璟琰踏入翎坤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大除夕的…怎么来了。不知是何缘故，司徒颖心头隐隐袭上丝不安。
直到洛璟琰冷硬的身线出现在视野中，司徒颖才起身，缓缓屈膝，“臣妾参见陛下。”洛赤焰随之跪地请安。
洛璟琰周身气氛冷冽，眸中仿佛凝了万年的寒气，注意到司徒颖身后的洛赤焰，拧了拧眉头，不悦道：“你不回府留在这做什么？”
洛赤焰半晌才反应过来洛璟琰是在问他，默了默，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洛璟琰待他，虽不如对洛墨夜那样严加苛责，也不像对洛青萧那样宠爱有加，是一种很奇怪的疏远。
自洛赤焰记事起，除去每日上朝和大型宴会，他们父子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谈话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比起父亲，洛璟琰对于洛赤焰来说，更像一个陌生人。
“儿臣…”
“陛下，”未等洛赤焰说完，司徒颖便起身接口道：“今晚是除夕，左右焰王府没多少人，臣妾便做主将焰儿留在翎坤宫，陪臣妾说说话，还望陛下不要责怪焰儿。”
洛璟琰冷哼一声，未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扫过垂首而跪的洛赤焰，冷道：“既然今日你们母子都在，那朕就把话挑明了说。”
洛璟琰顿了顿，淡道：“你们母子平日里搞的小动作，朕懒得管，但是——”洛璟琰话锋一转，森然道：“若你们胆敢动太子的心思，朕决不轻饶！那个位子，是太子的，也一直会是他的，你们想都不要想！”
字字如同敲在心上，司徒颖扯了扯嘴角，略有些勉强道：“臣妾…不知陛下是何意思。”
洛璟琰哂然一笑，道：“不知是何意思？那朕问你，洛赤焰家宴中途离席干什么好事去了，嗯？”
洛赤焰霎时脸色大变，垂首沉默许久，感受到司徒颖质问的目光，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司徒颖的眼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儿臣…去了揽月殿。”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司徒颖愣在原地，半晌才读出里面的深意。
难怪…难怪洛璟琰大晚上的跑到翎坤宫来质问自己，原来，自己早稀里糊涂地背了这么一个黑锅！
洛璟琰，本宫终究低估了洛墨夜在你心里的地位，但这黑锅，本宫绝不白背！
司徒颖扭头看洛赤焰，强忍着一脚踹上去的冲动，刚想开口问什么：“你…”
“行了。”洛璟琰冷声打断，揉了揉额角，略显疲惫道：“朕不管此事和你们有没有关系，朕今日来，就是警告你们，倘若你安安分分在后宫待着，朕自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但胆敢再挑战朕的底线，大可以来试试朕敢不敢废了你。”
最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司徒颖一眼，转身离去。
独留司徒颖站在原地，对着洛璟琰背影咬牙切齿，手中的帕子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似乎憋了一口气，正等发泄。
不巧的是，洛赤焰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撞上枪口。洛赤焰看司徒颖站在原地久久不动，便轻轻叫了一声：“母妃…”
“啪——！”
司徒颖猛得转过身，对着洛赤焰便是不留余力的一巴掌。
洛赤焰毫无防备的受下这一掌，上身猛得后倒，双手支地才堪堪稳住身形，嘴角缓缓留下一缕殷红。
“你天天除了给本宫惹麻烦还会干什么！啊？没用的废物！”
司徒颖仪态尽失，似是将刚刚洛璟琰对她发的火发泄在洛赤焰身上。
头中一阵一阵的眩晕，缓了许久，洛赤焰才扯扯生疼的嘴角，慢慢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适才那一巴掌的确让司徒颖火气消了不少，嘲讽地勾起嘴角，不屑道：“现在知道说对不起了？做事情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
洛赤焰垂首，默然。
司徒颖也没有多做追究，缓缓坐在桌前，抿了几口茶，食指指肚来回抚着光滑的杯沿，淡然开口：“本宫果然想的不错，洛璟琰终究做不到让洛墨夜受一分委屈，呵，不分青红皂白就火急火燎地来本宫这兴师问罪。”
“…终究是大洛国血统最纯正尊贵的嫡长子啊。”司徒颖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半晌，司徒颖似乎想起什么，看着安静跪地的洛赤焰，眸中带了丝异样的情绪，问道：“你跟洛墨夜进揽月殿干什么去了？”
沉默。
仿佛有什么难言的理由。
母亲终究是母亲，司徒颖片刻便了然，只是淡淡笑道：“担心他？就跟过去了？”
洛赤焰身子一颤，没有反驳。
谁知司徒颖又抛下一个炸弹，“听说，这几日你和伏兮楼的那个舞娘走的很近？”
洛赤焰猛得抬头，注意到司徒颖眸中一闪而过的丝丝杀意，忙否认：“没有！儿臣只是故意接近她…打听影夜楼情报的…”
司徒颖不明意味地笑笑，淡道：“最好是这样，不然，一个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姑娘因为你而丢了性命真是可惜了。”
司徒颖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略有些困意，起身看着洛赤焰，道：“今夜，就在这里跪着，给本宫好好反省反省，嗯？”
洛赤焰垂眸，挺了挺腰，回道：“…是。”
司徒颖抬手打了个哈欠，向内室走去。
蓦地，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洛赤焰猝不及防，“啊”地痛呼出声，不远处传来司徒颖不悦的声音：“鬼叫什么，不舒服再来两针？”
洛赤焰额上已沁出层层冷汗，吃力道：“儿臣…知…错…”
半晌再无回音，洛赤焰才缓缓低下头，只见左臂上赫然插着一根银白色的细针，独留针尾在外，隐隐泛着寒光。
洛赤焰轻闭了眼，右手握拳，死死地抵在唇边，将痛呼声都堵在喉间。
袖口中忽然滑出什么，掉在地上，洛赤焰睁开冷汗浸湿的眼睛，吃力地捡起，隐隐烛光下，是一个巴掌大的香囊，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澜”字。
洛赤焰苦涩地勾起嘴角，母妃说的对，自己不能因为个人情感，而害别人丢了性命。不能。
顺手一甩，香囊已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掉在一边的火炉中，一时间，“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是刺耳。
黑暗中，洛赤焰闭上眼睛。
就这样吧。
——————
司徒颖有一句话说对了，“太子再不济，也终究是苏静的儿子”。所以，洛璟琰绝不会容忍别人做出伤害洛墨夜一分的事，儿子是自己的，洛璟琰自己怎么虐他都可以，但，别人绝对不可以。敢动洛墨夜，便是动洛璟琰，这次只是个警告，至于下次，就不知道。
——————
接第十八章
乾英殿前，一脸焦急的冯公公来回踱步，口中不时念念有词，忽得抬头看到隐隐出现在夜色中的身影，赶忙小跑过去，急道：“陛下您总算回来了，快进去看看太子殿下吧。”
洛璟琰身子一顿，沉声道：“他又怎么了？”
“殿下死活不肯让太医看伤上药，愣是把乾英殿折腾了个底朝天，连老奴都没法子，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洛璟琰脸一沉，冷冷吐出四字：“不知好歹。”说罢，快步向乾英殿走去。
——————
乾英殿内已是被太医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对任性的太子殿下皆是束手无策。
洛璟琰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殿内立马安静下来，众太医给洛璟琰让出条通道，纷纷跪了一地。
看着眼前的一切，洛璟琰瞬间理解了“底朝天”的深刻含义：柜上、桌上，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个粉碎；床上的枕头、被褥，被踹得满地都是；乌黑的汤药洒了满床。洛璟琰发誓，他的房间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乱过。
洛璟琰脸色瞬间黑透，抬眼去找“罪魁祸首”，却猛得怔在原地。
洛墨夜缩在床角，脊背抵住冰凉的墙壁，厚重的棉被裹住单薄的身躯，狼一般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太医，时不时露出丝丝杀意，仿佛一只受伤的猛兽，敌人稍有动静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用尽一切力气与之撕咬。
在看到洛璟琰的那一刻，洛墨夜有一瞬间的怔忡，扫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双眸中闪过丝丝茫然无措，取而代之的便是深深的惧意。下意识地又向墙壁靠了靠，仿佛那冰凉的墙壁便是他唯一的依靠。
洛墨夜此刻的目光洛璟琰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是深深的恐惧。
正是那刻骨的惧意让洛璟琰愣在原地，蓦地，他感到一股一股寒气蔓延，直达心底，让他不能呼吸。
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该有的目光么？！
不！绝不是！
洛璟琰抬起脚，却仿佛有千斤重，让他不得不用尽全力。
一步，一步。
洛璟琰顺着床沿缓缓坐下，张张嘴，要说什么。
却说不出来。
都被洛墨夜陌生的目光卡在喉间。
床角的孩子十指无意识地抓紧被角，喉咙中时不时发出沉沉的呜咽声。
洛璟琰喉结滚了滚，沙哑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棉被包裹的身子显而易见地一颤，洛墨夜抬头看了洛璟琰一眼。没有动。
洛璟琰仅存的耐心终于在长久的静谧中消失殆尽，伸出胳膊猛得扯掉洛墨夜身上的棉被，抓住手臂一用力拽到自己怀里。
洛墨夜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脸朝下整个趴在洛璟琰腿上了。洛墨夜怔了几秒，继而用力挣扎，试图起身。谁知洛璟琰一只胳膊死死地箍住洛墨夜的腰，将其按压在腿上动弹不了分毫。
洛璟琰伸手指了指为首的太医，道：“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众太医抬手抹了把冷汗，颤巍巍地起身退下。
受刑后洛墨夜裤子一直没提上，此时看伤倒也方便，洛璟琰抬了抬下巴，“你过来看看。”
那太医也是见惯风浪的人，得令后起身走到床边给洛墨夜看伤。
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还摆着如此难为情的姿势，却又动弹不得，洛墨夜羞愤欲死，用力挺了挺腰，试图挣扎掉洛璟琰的魔爪。
“啪。” 洛璟琰抬手在洛墨夜头顶上轻拍一下，颇有些无奈道：“别动。”
此言一出，洛墨夜果真安静下来，沉默地，一动不动。
洛璟琰见状，满意地勾起嘴角，手下放松了几分力道，问道：“太子伤势如何？”
太医把了把脉，方平静起身道：“陛下无需忧虑，殿下这伤只伤到皮肉，没有伤筋动骨，上药修养两日便无大碍。”
洛璟琰低头看着洛墨夜，“嗯”了一声，便让太医上药。
看着洛墨夜一动不动地趴在自己膝上，洛璟琰越想越不对劲，暗道不好，伸手抬起洛墨夜的脸来。确保洛墨夜没做什么傻事，洛璟琰松了口气，却看到洛墨夜满脸的水渍，洛璟琰一时间颇有些无奈，这孩子今晚怎的如此能哭？方才衣服被浸湿自己竟不曾察觉。
洛墨夜顺着洛璟琰的力道仰起头，泪水一路下滑，滴到洛璟琰手上，凉冰冰的。
洛墨夜安静的看着洛璟琰，只是不停地流泪，黑白分明的双眸仿佛一个无底洞，源源不断地浸出水渍。
却没有悲伤。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看着洛墨夜空洞的只会流泪的瞳孔，不知怎地，洛璟琰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揉捏，生疼生疼。
“别吵了，朕这乾英殿都要被你淹了。”
洛璟琰努力控制好情绪，强装淡然道。
洛璟琰的话语仿佛有什么魔力，洛墨夜果真不流泪了，只是眼睛黯了黯，扭过头，埋在臂弯里不再动弹。唯有双肩时不时地抖动着。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太医仍然在身后上药，看着洛墨夜披散而下的黑发，洛璟琰眼眸中有什么光跳动了下，缓缓伸出手，停在洛墨夜头顶，五指微微颤动了下，愣了片刻，终究是又慢慢缩回去。
洛璟琰收回双臂，僵直了身子，感受着膝上若有若无的重量，默叹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
忽得洛璟琰感觉腿上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蔓延开来，低下头，洛墨夜只是头埋在臂弯里，双肩颤动，像是用力咬着什么。
…咬着什么？
洛璟琰抽开洛墨夜胳膊，瞳孔猛得收缩。
…果然，右小臂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流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滴到自己衣服上。
为了不发出声，你就是这么对自己的么？
看着洛墨夜惨白的侧脸，洛璟琰眼眶略有些发涩，“…不许咬了。”喑哑难听。
洛墨夜艰难地抬起头，略有些茫然，最后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
太医终于将身后的药上好，嘱咐一番便退下了。
太医走后，洛墨夜支起胳膊，试图起身，却被洛璟琰又一次按下去，“刚上好药你还想去哪？”
洛墨夜僵了僵身子，最终还是撑着力道轻轻伏下身去。
…那么，就让我任性一回吧。就一回。
半晌，父子俩均不说话，气氛颇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洛璟琰斟酌着开口：“朕刚刚…做得有些过了。”
洛墨夜怔住，睁大眼睛，生怕自己听错。
…什么？
“…以后，不会了。”
头顶有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抚摸着自己。
不再是那样无情地招呼在脸上。
殿内淡淡的烛光氤氲着一切，模糊不清，像在幻境一般。
半晌无人回应，洛璟琰疑惑地低下头，却见洛墨夜已靠在膝上，闭上了眼。嘴角淡淡地勾起。
…片刻温情，于我，便是一生。
————————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