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04尽力和必须

这些安排合情合理，并且并不算违规。这才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

黑田兵卫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摆了摆手，接着讲其他的事。一个会议开了很久，但这里的气氛似乎没有被之前突然发火的检查总长影响到，大家还是各自完成着各自的工作，讲自己该讲的话。黑田兵卫往会议桌的末席看了一眼，一个很胖的中年男人穿着和会议风格及不搭调的和服坐在那里，他并不发言，但对于黑田兵卫偶尔会看他一眼，根据他的点头和摇头来确定一些事。大家默契地遵从他的意见，以此来制定计划。

会议刚结束那个胖和服男人就和染井野木一块儿走了，他们并不问这边具体要做什么。

黑田兵卫很明白，这次卧底计划本来就和那两人没有关系，他们其实无权过问更多的细节，就好像黑田兵卫本人无权知道他们所在的部门到底是做些什么一样，分属于不同体系的人必须要遵守类似于这样的规矩。所以他并没有把目光放在那个特别的学生身上，他只看着自己的后辈，两个刚刚警校毕业的孩子，他们即将去做的是真正危险且重要的事。

本来是打算让两人同一批进去卧底的，只要错开一下进入组织的时间，再加上对身份的不同安排，只要两人演技过关，是可以撇开关系的。这样在训练时间和后续工作的安排上会有些便利，同期进去的成员在以后有交集的可能大一些，交流情报也是会方便很多，毕竟他们没打算让这两人单线联系。但坏处也是有的，因为初期两人肯定不能过多联系，此前能在那个组织传回重要情报的卧底根本没有，两个人同时进去肯定两眼一抹黑。

降谷零上辈子和诸伏景光一起去卧底的时候就那么个情况，谁也帮不上谁，但是又都相互担心着，加上刚进入组织的紧张和过度谨慎，焦虑、担忧、恐惧、过重的使命感……说真的，很难不出状况，出状况了也没人兜底，还得自己圆回来。本来像他们这样感情很深的人就不应该被派到同一个组织卧底，也不知道当时上面到底是怎么想的。

黑田兵卫回想起这段时间看到的两人的训练报告，觉得也可以不这么办。

毕竟降谷零实在太优秀了。

“提前进入组织，我吗？”降谷零讶异地看着半夜突然把自己从叫到营地办公室的长官，配合着带了些疲乏的茫然眼神，好像从来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是这样，但还要考虑你自己的情况，”黑田兵卫点点头，对降谷零训练的认真程度给与了肯定，声音很沉，很稳，“事关重大，我得当面跟你说清楚。”

降谷零安静地听着黑田兵卫分析情况，还时时夸赞他一两句，说得他有些心虚。得益于他多年的卧底经验——虽然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好歹还是严肃地听完了，偶尔谈两句自己的看法，做出认真考虑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说不说清楚的，降谷零就是那么打算的。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来看，他年底进入组织卧底的时间刚好是萩原研二出事的时间，但那会儿他自己就有一身的麻烦，怎么也不可能去关心外面的事。所以他适当地表现出自己的优秀，希望能让自己提前去组织卧底。如果自己能在短时间内得到组织的信任的话，他可以操作的空间远比在闭塞的营地要多得多，说不定之后还能帮上诸伏景光。在卧底这件事上，降谷零是有着完全超乎黑田兵卫和一众上级们想象的经验和自信的。

只是他其实没想过一定要为救下萩原研二做出什么事——那些逝去的，对于他而言终究是遥远的悲伤和遗憾了，哪怕再一次痛苦，遗憾，或许之后会懊悔，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降谷零的心里终究是把国家放在第一位的。

这是在他最后那些岁月里支撑着他的最后支柱，这份执着和信念已经成为他的生命，他可以为之拼上一切。

他甚至考虑过主动提出提前去卧底，只是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救下朋友是尽力，保护国家是必须。

“我能做到。”不等黑田兵卫询问他是否接受这样的任务安排，降谷零语气坚定地说，“我能完成提前卧底任务的安排。”

不是“我接受”，“我愿意”而是“我能”，这句话里包含了莫大的决心和自信，黑田兵卫从他面前的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热血和光。

窗外就是初夏的蝉声，如此响亮，以至于在这个孤寂的夜里响出了大雨磅礴的气势。

但此时降谷零的声音有着更动人的势，配合着一个警校毕业生的身份，以及即将前往卧底的背景，直直地戳到管理官的心坎里。

黑田兵卫木着脸，突然有些放心，又有些担心，甚至为之前的一些猜疑而有些慨叹。

降谷零过度完美的表现，过于合情合理的进步，的确让这位管理者感到疑虑了，只是降谷零的人生经历在档案上明明白白，这种疑虑也不过是他们这样的老人的一点多想。

但他并不感到抱歉，这种多想常常能救命。

比如，他现在多想一下，就能隐约感觉到刚才降谷零刻意在一字之差的话术里营造的势。

这很简单，但不容易，尤其是发生在今晚这种突然发生的谈话里，必须有能力才用得出。

甚至黑田兵卫都不知道降谷零到底有几分刻意，还是说那句“我能”真的只是他充分自信的自然流露，但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足以证明了他的厉害。

“你总是很让人满意，”黑田兵卫在短短一瞬间甚至有些不舍得把这么干净的好苗子送到那满是黑暗泥沼的地方去，但是他拍了拍降谷零的肩膀，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了几步，“我会去安排这件事。你做好随时行动的准备，毕竟有些机会等不来，最好的安排就是没有安排，能利用好赶巧的事，才最不容易被怀疑。”

这么说就是已经有苗头，上面在盯着了。降谷零就觉得提前进入卧底这一环不可能是临时起意，看来自己上辈子是没赶上这个“巧”。

“我会让组织的人更满意的，”降谷零勾了勾唇，眼里隐约已经有了狠色，仿佛盯上猎物的狼，“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有了降谷零本人的保证，后续安排起来就要快得多，毕竟假身份什么的一早就开始准备了，可以和组织搭上线的备案也有很多。不过降谷零并不太担心这些。

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和诸伏景光讲这件事。

已经过了宿舍的熄灯时间，好在走廊是不熄灯的，降谷零一边庆幸着这一点，一步步地往回走，一边慢悠悠地想要怎么开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己房间前，却发现诸伏景光已经等在门口了。他用手碰着还不太习惯的胡茬，斜靠在门旁，身上穿着睡衣。冷白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留下小片阴影。

降谷零愣住了。

“景？”

“我还是想听你说，zero。”诸伏景光的嗓音有些低哑，他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阴沉。

这吓不到降谷零，但他还是觉得呼吸一下子被攒住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神色如常地走过去拿卡刷开门，握着门把手向里推了一半，侧头对诸伏景光说：“我知道，我也很想说。”然后自顾自走进去，毫无形象地把自己摔在并不宽敞的床上，也不开灯，就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没关门，也没叫诸伏景光进去，按平时诸伏景光肯定不会在意那么多，但他觉得降谷零现在很不对劲。于是他站在门口，看着走廊明亮的光在房间地板印出他自己狭长的影子，看着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仿佛累坏了一样一言不发的降谷零。

他很累，诸伏景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降谷零很想叫诸伏景光过去陪他坐一会儿，随便说点什么，然后他就会告诉诸伏景光自己即将去卧底的事。但是他知道诸伏景光在等他的回答，而且还有听不到想听的就打算一直在那里等着的势头。降谷零对自己的演技有自信，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糊弄任何人——除了诸伏景光。

十来年的相处，在诸伏景光不打算深究的时候，降谷零随便一个无厘头的小借口就能骗过对方，但一旦诸伏景光一定想知道什么，降谷零就没有勇气对他说假话。解释不了，就不解释吧……降谷零很想这么跟自己说。诸伏景光的态度其实让他觉得有些受伤，这很矛盾，降谷零既对他的朋友能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的问题而感到庆幸，又为对方的“不体贴”而感到受伤。

但其实这种“不体贴”才是对方真正体贴的地方吧……

在怄气啊，诸伏景光很快对发小的状态进行了直觉式的判断，虽然这么说很不合时宜，但是降谷零偶尔的怄气在熟人眼里和撒娇也没什么两样，只是为了防止真的惹毛他，大家一般不说。

诸伏景光本来是很想强硬一点直接问清楚的：直到最近他才明白明知道朋友有事瞒着自己，却不能问的委屈。既担心对方的情况，又怕自己贸然闯入会带来伤害，一边焦躁，一边畏手畏脚地关心，还不能在朋友面前表现出来——简直太憋屈了。

这么一想，之前一直耐心等待自己主动开口讲自己父母的事的降谷零简直太体贴了，毕竟自己可是瞒了对方接近十年。

虽然降谷零注意到这件事的时间其实没有那么久。

不过现在，在面对发小的撒娇（这一点还存疑）和对于对方身上违和的探知欲之间，诸伏景光轻易地就向前者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