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早朝月桓承就和几个武臣到一旁的偏殿,讨论起前几日从淮城传来的消息。
“原本一帮草兵突然开始操练起来,这难道不值得警戒吗?”
“也许只是因为调来了一个比较勤奋的将领,倘若如刘老所言开始操练便要警戒,那颉昌岂不是要日夜寝食难安?”
两个胡须花白的老将互相吹胡子瞪眼睛地争吵个不停。
旁边几个年轻的将军即使有不同的见解一时也不敢插话。
“皇上,就老臣所知,并无任何将领调任到吉涚城内。”
被称作刘老的刘甦一向是做事谨慎多虑,也知道再吵下去没个结果,不再纠缠转身面对上面那位。
“也许只是人还到,刘老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
与刘甦对吵的另一位老将陈御盛在朝中历来与之不对付,二人争吵的场面起码在场的这些人都是司空见惯的。更何况这一次颉昌吉涚突然开始操练的这一件事,在场武将的看法也是与二老相同,只是现在的局面是二八开,八支持陈老,支持刘老的不过二成人。
“好了,二老先歇一歇。”
“皇……是。”
陈御盛刚打算再说些什么,但看到圣上的眼神马上收了嘴边的话。
“是。”
月桓承也听得差不多了,再吵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思柯,你怎么看?”
被叫做思柯的青年将领走出来,过于威武的身形与文雅的名字严重不符,行过一礼后中气十足地说:
“回皇上,依微臣拙见,无需暗中调兵前往,只要下令淮城的士兵增加操练即可。”
这话明显说到月桓承心里去了,刘老的忧虑确实存在,但是直接调兵前去难免兴师动众。
“继续。”
“吉涚城内的兵防历来松散,突然开始操练确实惹人警惕,但也无需过于忧虑,而如果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万一出现变故唯恐措手不及。”
文思柯说完突然感觉两道来自两边炯炯的目光,下意识绷紧神经。
月桓承对着这二位老将也是没办法,不然也不会将文思柯单叫出来。
“众位爱卿对于思柯的意见,意下如何?”
其他人连忙附和,他们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上面那位很满意。
其实众人早就已经猜到这样的结局,毕竟每一次两位老将在争吵中原本还好的观点都会变成将近对立的两个观点,最后吵得差不多了再由文将军出面中和一下。
“嗯,那就这么办,二位老将军也没意见吧?”
二人心里虽憋着气,但还是异口同声回到。
“是。”
“好,那今天就先到这,众位爱卿辛苦了。”
众人行过一礼,齐声:
“臣等告退。”
众人依次退出殿中,出了门就不免加快脚步,再不快点就要吃不上午膳了。突然,走在前面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回头。
身后,足够三四个人同时走过的殿门处,有两个人愣是挤在那里出不来。
“好你个老胡子,你就不能走个好道!”
陈御盛肩碰刘甦,让自己的半个身子前于对方,不想对方竟是扯了下裤子,趁其不备将半身优势抢了回去。二人不肯让半分,身后的文思柯看着二老一时无言。
“明明是你陈秃子,不知道尊老吗?”
“你算个蹬腿老,不过比我大出几个月,摆什么谱啊。”
“屁,你还得尊称我一句叔公。”
“你可少说吧,我……我还是你舅爷呢。”
殿门旁边站着的小太监忍不住笑出声,然后两个人同时瞪过去,吓得他马上站直了身子。
“鬼门关的舅爷,同族外戚也亏你有脸说。”
陈御盛刚要顶回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刻意的咳嗽。
二人连忙站好,回身作揖。一旁看戏的也憋着笑快步走开。
月桓承故作严肃。
“二老可是不满小辈的婚姻情况?”
“不不不……”
二老连连摇头,然后一个比一个快的离开,在路上又开始互相较劲看谁走的快。
月桓承笑得无奈,转头对一脸尴尬的文思柯调侃道:
“爱卿可是想留下陪朕用膳?”
“微臣……额……微……微臣……”
月桓承听着有些头疼,文思柯在朝堂之上或商讨要事时不管什么情况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若是平日私下里,对着他便不分由来的紧张,口吃起来与骇人的外表更是不符。
“好了,快些回去吧。”
“是。”
月桓承无奈地看着离开的文思柯,一旁等了好一会儿的郑伦这时上前,贴近他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退至一旁。
月桓承周身气压瞬间变低,肉眼可见的愤怒爬上眉眼,然后甩了下袖子,背过手走在前面,郑伦跟在后面。
某殿宇内的密室中
“你当真甘心,这月氏皇族……最后却白白落在一个捡来的白眼狼手里?!”
说这话的人看起来五十不到,这话说的咬牙切齿,即使只剩下半条命不到,周身愤怒的气势却是肉眼可见。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扭曲的脸,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全身不住颤抖,用全身的气力压下咳出的声音,因为被吊着全身,于是只能半抬头与眼前人怒目相视。
与这激动狼狈的囚犯不同,那人身着华服,神情闲适淡然,在对上那人的眸子时,一时没忍住不禁笑出了声。
“舅公,你说这话可是在怪外甥不争气?”
穆俅听了这话愈发愤怒。
“泽儿,你竟然还有脸笑?月桓承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咳咳咳……”
月桓泽却像是实在忍不住了一样,不顾形象地大笑出声,穆俅一时皱着眉盯着眼前仿佛得了失心疯的男人,莫名有些恐惧。然后就见月桓泽站起身,走向他,嘴角明明噙着一丝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凉,穆俅顿时觉得遍体生寒。
“怎么?我说错了不成?”
“没有,舅公教训的对,只是舅舅怎能明知故问呢?”
“什么?”
月桓泽停下盯着眼里有恐惧、有虚张声势、有愤恨的囚徒,心里忍不住自嘲。
“白湖亭,画舫上……”
穆俅下意识不再与之对视,但马上又反应过来,继续看过去,只是尽力克制自己的慌张,努力维持神情不变。
月桓泽怎能没有察觉,他不免握紧拳头。
“什……什么……”
穆俅话没说完,那拳头从侧面打过来,最后陡然停在离他太阳穴一指的位置。干裂的唇迟迟才颤抖着漏出几个字:
“我……我……我是……你……”
“正是因为知道是皇弟的舅父,不然穆御史不会真的以为‘凌迟处死’这四个字其实等于鞭刑吧?”
穆俅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这话的正是方才被他唾弃的“捡来的白眼狼”——月桓承,他此时哪还有愤怒,哑口无言。
月桓泽自然也听见了,放下拳头并退后两步,整理好表情转过头看他。
“不是在上朝吗?”
月桓承仿佛没听见,沉默不语。
月桓泽走到他身边,仿佛在交代晚膳吃什么的随意语气。
“吾已见过最后一面,明后日选一个良辰吉日,为舅公‘下葬’。”
说完他便什么也不管,走出密室,月桓承深深看着他的背影,应下一声“嗯”,跟上前去。
被挂着的囚徒听完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不断挣扎,扭动着身子,叫喊着。
“泽儿,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啊!你想想你母后,她在下面如果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月桓泽仿佛没听见这些话,反倒是还没走出去的月桓承停了下来,回过头,语气充满讽刺地说:“如果穆御史不满意,尽可以告与王妃,就是不清楚如果当真地下有知,娘娘是会因为自己的兄长被儿子杀了更难过,还是对于自己兄长预谋杀害她儿子未果更难过一些呢?”
穆俅一时哑声,随后连连摇头否认,并叫嚷着冤枉,只是已经没人再回应了。
月桓承快步跟上月桓泽的步伐,二人一前一后从密道出来,等在外面的郑伦含腰上前,对二人一一行礼。
“太上皇,皇上。”
月桓泽应下,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月桓承虽说心里有气却不好发作,只好沉声道:
“你先出去。”
“是。”
郑伦退出房,并将门顺手带上。
“怎么?生气了?”
月桓泽坐上床榻,仰躺在上面,随性的紧。
“为何自己一个人?”
听着明显压抑火气的声音,月桓泽依旧不以为意。
“皇兄不是要上朝。”
月桓承坐在书案另一边,看着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有些头疼。
“你又在闹什么脾气?幸好你还知道将他挂起来。”
月桓泽睁开眼,盯着房棱看了一会儿,一旁的月桓承也不说话等着他,过了好一会儿。
月桓泽坐起来,托着腮问:
“你的伤还疼吗?”
月桓承皱眉,将剥好皮的葡萄送到他面前,手里动作不停。
“已经好了,伤口没有太深。”
前几日捉拿穆俅时受的伤,当时月桓泽在穿云观。
月桓泽拿起一颗葡萄左右端详过才放入口中,说:“我记得是刺在胸口。”
“嗯。”
“是不是深一点……”顿了一下,“你就死了。”
月桓承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喉咙发紧地问。
“遗憾?”
遗憾为什么没有死?遗憾为什么刀子没有再深一点?遗憾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月桓泽听完他说这两个字突然笑了,笑得那么熟悉,还和六岁那年初见时一样的笑容。拿出月桓承手里的那颗葡萄,剥好皮递到他唇边,他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就顺势张嘴将葡萄吃进去,然后面无表情地听那笑颜如花的人说。
“怎么会,你可不能死,我错啦。”
孩子气的声音,撒娇的语气,明明没差多些年岁,与月桓承慢慢衰老的外表不同,岁月几乎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依旧弱冠模样。月桓承低头拽过他的手,用放在一旁的丝绢细细地擦着他手上的水渍。
错了,错什么了?
说错了?还是做错了?
不过他没有问出来只是说:
“那些反贼已经被处理的差不多了。”
“是吗?那……你把皇位还给我吧。”
月桓承心底一沉,嘴里发苦,手上却将对方递过来的另一只手接过,擦拭干净后才抬头微笑。
“好。”
月桓泽抽回自己的手,二人之间又一次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
“我不要。”
说着竟是红了眼圈,豆大的泪珠子就要往下砸,月桓承慌了神,连忙伸手却被挡了下来。
“我要出宫,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要……”月桓泽没有说完,只是看着月桓承的眼睛,也不管流出来的泪,眼底满是悲伤。
“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陪你去。”
月桓泽摇头,扯着嘴角任泪水流进嘴里。
“我自己去,不要你陪。”
月桓承下意识想拒绝,但是看着泪流满面的月桓泽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用手拂去他脸上的泪,这一次没被挡下。
月桓泽却是抓住他的手,抵着额头。
看着这个动作,月桓承有些晃神。从小到大,月桓泽就特别爱哭,磕了碰了要哭,被皇姑责罚要哭,就连喝水时不小心呛到也会哭上一阵,但是他又要面子要的紧,十岁以后再哭都不会再抱着他嚎啕大哭,而是像这样额头抵着自己的手背,低声抽泣。而上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已经有十几年的光景。
“他是我舅公啊。”
月桓承沉默。
穆俅是这个世界上月桓泽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
但……他总觉得对方的眼泪不是因为这件事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