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马车走了好一段时间，才到了玉门关外。一到目的地，便见一对中年男女迎了上来。男人鬓角微霜，坚毅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女子眼角已生出细细的纹路，却不难看出当年的明艳。
燕燕一见到他们，便红了眼眶。那对夫妇也难掩激动，拉着她的手，絮絮地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感谢赶车的赵大哥。
“这是我在京城认识的姐姐，她来此寻夫。爹爹，您能帮帮她吗？”燕燕将叶蓁蓁介绍给父母。
“这怕是有些麻烦。”燕燕父亲道“近几日战事有变，乌孙与匈奴反目，我军转守为攻。且不说军队人数有数万之众，在这个关头，放女人进军营便是动摇军心。我也是请了假才能出来找你母亲。你不妨先带她随你母亲回你外公家住些日子，我去找相熟的战友寻人，待寻到后再带他来找你们。”
“也是，姐姐你觉得呢？现在军营我们肯定去不了，我们又占了上风，姐夫应该一时半会肯定不会出事，不如姐姐先随我们住些日子？”燕燕回头问。
叶蓁蓁忙谢道“能有伯父和妹妹帮忙已经是万幸了，否则我到哪儿寻人都不知道。这回真是多谢妹妹和伯父伯母收留了。”
燕燕的外公是一个名为“狄”的小部落的领袖，这种小部落，在草原上数不胜数，出现的快，消失的更快。可能一群人与原部落走散，找了很久也找不到原来的人群，只好就地组个新的；可能是老首领死前没确定继承人，几个儿子甚至是手下各分了一部分牛羊人马，有的投奔他人，有的自立为王，但多数没多久又死干净了。这样的小部族，一场兵祸，一次天灾，便会灭亡很多。像燕燕外公这样能坚持到领头年老，甚至平稳交给自己子代的例子，实在不算多。
叶蓁蓁本以为这样的的老人，不是精壮凶悍，便是心机深沉。却没想到见到的只是一个看上去和邻家爷爷一样和蔼可亲的白发老人，懒懒散散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燕燕到了这里，一路和十几个大叔大妈寒暄，游鱼入水一般带着叶蓁蓁钻进钻出。她一带叶蓁蓁来到这个临时围起的院子，便示意叶蓁蓁不要出声，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老人摇椅旁，抓起一把胡子，轻轻一拉。
“哎呀你个小丫头”老人睁眼看到燕燕明媚的笑容，立刻转怒为喜，伸手戳戳她的脑门“当年你这丫头就喜欢揪我胡子，怎么现在一点儿都不变？老头子我现在可没那么多胡子给你揪啦。”
燕燕吃吃笑着，将叶蓁蓁介绍过去。然而老人听到秦漪的名字后，却沉默了一会儿，只让两个姑娘先出去玩了。
叶蓁蓁有些担忧，当初燕燕能一眼看穿她女扮男装，作为在草原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燕燕外公，眼光只可能更毒辣。燕燕和燕燕父母看不出她的问题，不代表燕燕外公看不出。
怀着这份担忧，叶蓁蓁在夜暮时分瞒着燕燕，偷偷跑到了最中间的，也是燕燕外公和继承外公位置的燕燕舅舅议事的帐子旁，却发现帐子竟大开着，似乎在等待她的到来。
叶蓁蓁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主位上，温柔和蔼的老人正坐在那里看着她，旁边是一个一脸茫然的中年异族男人，想必就是燕燕舅舅了。
“别紧张，小姑娘。”老人柔和地对她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当然，也不会对中原王朝不利。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找前几天带领军队来支援的贵人的吧？我听说，他是中原的王爷，和你的丈夫同名。”
叶蓁蓁犹豫地点点头。
“我虽然不确定你和他具体是什么关系，但也看得出你们之间必然关系匪浅。别担心，我只是希望将来你见到他后能提一提我们狄部落，并没有别的意思。”
叶蓁蓁镇定下来:“我能知道您为什么希望这样吗？据我所知，草原上的部落向来以强者为尊，匈奴此次便是纠结了众多草原部族才来攻打中原的。”
“但草原上的生活朝不保夕，也毫无信义可言。比如这次，乌孙和匈奴因分脏不均起内讧，当然，也可能有别的原因。但匈奴向来贪婪，驱使我们这些小部族为它卖命，却从不给好处，甚至不止一次在小部族最困难时直接逼死这些小部族首领，接手人囗牲畜。相比之下，中原王朝更讲信义，而且不会如匈奴般抢掠人口牲畜。若是当初和亲公主尚在之时，甚至会开放互市，帮扶我们这些小部族。”老人慢慢讲着“所以我希望用我们曲意迎合匈奴时得到的一些消息，换取中原的帮扶。我们也并不贪心，我的孩子，都没什么野心，他们并不适合在草原上争抢，我的族人们也更向往稳定的生活。所以，我们更多的是希望得到来自中原的庇护，我们，以及我们认识的很多小部族，都是如此希望的。”
“报——”派去刺探的斥候进入中军大帐。
“乌孙与匈奴再起冲突，两败俱伤。乌孙愿向我朝称臣，并送王女入京。匈奴余部逃往金微山方向。”
“好！”帐中诸将大喜。
“前几天准备派上用场了，匈奴果然选择了金微山方向。我前几日便开始在那里屯兵。”秦漪兴奋地站起来“不如我再带一万人与金微山上四万人马汇合，正好把匈奴这波力量消灭掉。如此一来，至少十年，匈奴下一代长起之前，边关无忧矣。”
李钺有些担忧“五万人够用吗？要不要多带些？”
“残兵败将，足够了。”秦漪看向他“还要保证各个关口的力量，防止匈奴声东击西。”
李钺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你此次定要小心，匈奴如今不同往日，我担心他们使诈。”
“这便是信物？”燕燕父亲外祖舅舅正一同看向叶蓁蓁取出的玉佩。
“不错，只要呈到王爷面前，他定能认出。”叶蓁蓁答道。
“王爷如今往金微山方向追击匈奴去了，信物我要等他回来才能递上。”
“金微山？”燕燕舅舅悚然一惊“匈奴刚胜乌孙，士气高昂，王爷怎得如此冲动？”
“什么？不是说匈奴乌孙两败俱伤吗？”
“不是，此战匈奴大胜。若乌孙不是元气大伤又有强敌在侧，怎会如此轻易称臣，还将王女送出？”
“这……”
燕燕外公站了出来“如今当务之急是将消息送至军营，我们为外族，不足取信于李将军。姑爷带叶姑娘前去报信，我通知一些我已知的有依附投诚之意的小部族，看看能不能争取些时间。”
四
王旗半卷，残阳如血。
秦漪躲过敌方刀剑，长枪一递，再次挑人下马。他身边的军士多数大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上面有敌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却依旧再次随他发起冲锋。
一场战罢。只见一旁山上现出两条身影。一个面容粗犷，扎了一脑袋小辫子，一身厚重貂裘。另一个面白无须，纶巾长袍，竟是中原文士才有的打扮。
秦漪一眼便认出前一人便是匈奴王，看到后面那人时却只觉得眼熟，想不起从那里见过此人。
“此次匈奴得胜，中行先生功不可没呀！哈哈哈哈！”匈奴王拍着中行先生肩背，大笑道。
“是你！”秦漪看着中行先生“匈奴撕毁合约，李老将军战死，匈奴佯败，都是你的杰作。你明明是个汉人，为什么要投敌？”
中行先生缓缓吐出一句话：“必我行也，为汉患者。”
“也是，王爷这般人物，又怎会注意一个和亲翁主身边的太监呢？”他冷冷一笑“你们不肯给我的，单于可以给我，匈奴可以给我，我又凭什么不能为他们做事？”
“你！”秦漪来不及叫骂，便见匈奴兵士再次迎上来，只好勉力迎战。那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自何处飞来的一支箭自他背后穿胸而过。
匈奴王见此大怒，执戈上马便要顺箭来的方向杀去。只见战场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一批种族各异，发型服饰甚至武器也各异的青壮向战场中的匈奴士兵杀来。秦漪虽不知这群人来自何处，但见他们对上的是匈奴后却当机立断，命令部下同这群人互相帮扶，匈奴顿时压力大增。
然而匈奴王高呼几声之后，匈奴军队竟渐渐稳定下来。秦漪身边将士毕竟已战了许久，气力不足。战局再次陷入胶着之中。
此时一中年男子一路策马执刀，杀至秦漪身边，对他说了几句话。
匈奴王正欲上前，却听到对方军中高呼“援军到了！援军马上要到了！”
匈奴王心中一沉，也扬声高呼“不过乱我军心！随我上前，擒了他们主将，让中原皇帝出钱赎他弟弟！金银，丝帛，美人，都能要！”
“做梦！”秦漪两只手已经快张不开了，两只胳膊也重逾千斤，全身已经被血浸透，胯下的马也支撑不住了，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幸而他反应及时，一个翻身稳稳站住，将长枪扔给友军换上了自己背后的斩马刀“失了马的步战！坚持住，援军马上到！”
“你说的是真的？难怪王爷走后我一直心神不宁，感觉出了什么问题，原来是这样。”李钺当即就要点兵出战。
“等一下，把我带上。”叶蓁蓁追了出去，李钺回过头皱着眉头地看向叶蓁蓁。
“李钺，你什么意思？不信我？”
“怎么可能，”李钺答“可你去了除了要人保护还能干什么？”
叶蓁蓁没有说话，拎起旁边的兵刃向李钺攻去，李钺抬手迎招，本以为轻易就能擒住她，却没想到连战二三十回合也没能拿下她，最后还是叶蓁蓁心急，直接道“我有如此武功，根本不需你们保护。给我一匹快马，让我跟在大军后就行，我只想早些见他。”
李钺见此，不再为难，唤亲卫牵马过来后，便点了十万大军，向金微山方向杀去。
金微山下，匈奴久战不退，一些小部族开始心生动摇。然而此时又有人高声道“我等既已决定相助中原，便勿要再想着讨好匈奴。若此时退去，让匈奴得胜，匈奴又会岂放过我等？诸位纵是想作那朝秦暮楚，两面三刀之人，也要想想如此会得什么下场！”
诸部族皆应“休与我将那等小人相提并论！”
匈奴王冷笑“不过多死几个人，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们吗？”
秦漪身边的人越战越少，匈奴背后却出现阵阵烟尘。众人皆以为必死无疑之时，匈奴军队却开始混乱起来。
“援军！”一个眼尖的异族青年叫道“是中原的军队！那是李将军的帅旗，我认得。”
李钺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匈奴军队瞬间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刃上被鲜血洗过一遍又一遍。匈奴王见势不妙，只得强行突围，然而在走时中了数箭，眼看是活不长了。
此时月色如雪，盖在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金微山下，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具尸体。有匈奴人，有汉人，还有一些别的小部落的人。秦漪跪在地上，全靠斩马刀的支撑才不至于倒下。
李钺大步向他走来，却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比他更快。
叶蓁蓁飞奔过去，抱住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他憔悴了，她心疼地抚过他的脸。原本温柔如水的眸子是满是血丝，身上的铁甲坑坑洼洼，露出来的皮肤里，几乎没有什么完好的地方。一双手上全是血，都看不出伤口在什么地方。
她从他手里取出斩马刀，将人移到自己背上。秦漪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死，身边的爱人也并非梦幻。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她背起他，一步步往回走去。“我来找你了，我来带你回家。”
“将军，您怎么不过去了？”一个小兵问。
“蠢货，一点儿眼力劲都没有，怪不得现在还没讨到媳妇。现在哪儿是我过去的时候。”李钺恨铁不成钢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金微山上，一勾弦月，照在了他们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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