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二）

秦钧刚步入宫门，远远就听见招呼：“可算来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可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看望为母了。”

秦钧笑着答道：“怎么会呢？儿子久不见母亲也是想念得不行，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来探望您。”

又有声音响起：“听你这话，倒像是朕刻意阻拦不让你们母子相见似的。”话中虽带指责，但听语气却是含着笑意的，显然是调侃的意思。

秦钧立刻恭谨地行礼：“父皇。”

皇帝摆了摆手：“自家人相处，不必多礼。”

厅堂中，只见那两人正位于软榻之上，皇帝横卧着将头枕在静妃腿上，佣人们默默随侍一旁。屋里烧着火盆，暖洋洋的。

静妃年岁已长，细纹也已爬上眼角，却仍不掩天姿国色，书香门第出身的温婉气质，更使她显得温柔识礼、气派大方起来。这样一个女人，正遗憾地说：“今日倒是除了你妹妹，全家都在。真是，那丫头才是真把爹娘忘了，怎么总也不来？”

秦钧笑着说：“妹妹年纪尚小，玩心重了些也是难免的。如果母亲实在想她，不如现在就传她过来，谅她再顽劣也不敢抗旨不尊。”

静妃摇摇头：“罢了，我非要她自己想起来见我。”

皇帝微眯着眼，笑道：“你娘这是在怄气呢。你妹妹没有孩子，不知道做父母的牵挂，所以总是这样东游西逛的。我们不好开口，你有空也劝劝她，叫她不要忘了家里，时不时来看看我们这些老骨头，我们也就不那么牵肠挂肚的了。”

秦钧点头：“那是自然，小姑娘不懂得孝敬父母，改天见了，是得好好说说她。”

于是他们沉默了，好像共同回想起某个女孩子，想起她年幼时候细嫩的臂膀、摇摇晃晃的步伐、顽皮的性格和娇艳的脸庞。

皇帝支起身子，屏退左右：“你们退下吧，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侍女侍卫们都离开了，只剩他们三人。秦钧感到有些紧张，微微打了个寒噤。

皇帝对他说道：“人人都说下一代的皇权斗争激烈，相信你已在局中了吧。”

秦钧不敢说什么，连忙行礼。

皇帝摆摆手：“不必这样，朕的身体自己清楚，早做打算，总是好事。”

秦钧听得父皇竟有些表态的意思，微微一怔。

皇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朕的身体确实是一日不同一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办法，唯独担心你们母子。这皇权斗争之可怕，朕是再清楚不过的，哪怕现在下旨叫你们兄弟俩不要互相残杀，朕走后又有谁会管呢？”

“朕子嗣微薄，至今只有你们两个儿子，所以争斗也格外明显。太子母族势力强大，倒让你们母子吃了不少苦头。”

秦钧连忙说：“……没有这样的事！”

皇帝制止了他，继续说：“不必这样做客套样子了。人人都以为朕老糊涂了，其实大家有什么打算，朕心里清楚得很。你兄长跟他母亲一样一直暗暗看不起朕，觉得朕不配做这个皇帝，他们以为自己掩饰得好，却没想到朕虽然性格软，却不是个傻子。”

秦钧不敢再说什么，只低下头。

静妃却开口了：“皇上既然想要敞开窗说亮话，臣妾也就斗胆发问了：听这意思，皇上是打算出手帮我们？”

皇帝点头：“正是。”

这话的分量可非同小可，秦钧感到眼前一晕，几乎想瘫倒在地。

静妃垂下眼眸，语含担忧：“可是，正如皇上所说，太子母族实力强劲，镖骑大将军把守西北要道，现下又正是与蛇兰开战。从礼制来说，立长也符合惯例，太子也并无失宜之处。恕臣妾直言，不管是从大局，还是从皇上自身的处境而言，帮臣妾母子争帝都不是合适的选择。”

皇帝苦笑道：“夫人说的这些，朕又怎能不知道？从道义来说，朕甚至不应该考虑这些有的没的，只负责选能治理好国家的继承人才是。可朕自身资质愚钝，自认没有看穿未来的本事，谁在位能做得更好，未经历之前要如何知道呢？朕想不明白这个，所以只能置之不理。而要说大局，虽然毫无疑问皇后太子在绝对的优势上，而朕也明白，若让他们夺得皇位，你们母子绝无生机。哪怕国师再祈祷炼丹，朕也活不了几个年头了，回想这一生，给朕带来过一些光亮的，也唯有你们三人。不给你们好好留后路，朕怕是死了也难以瞑目。”

听到这样的话，秦钧更深刻体会到父亲是真的命不久矣，不由得鼻头一酸。

静妃将手搭到皇帝的手背上，温柔地注视着他，她的眼神不是妃子看皇帝的，而是妻子看丈夫的，万般缱绻。

皇帝咳了两声，今日说了这许多话，他已显出疲态。

“话虽如此，”他叮嘱道，“我的打算，只能暗中进行，切记不得说出去。”

秦钧和静妃都点头，他们是知道利害的。

皇帝又咳了几下：“叫下人和御医进来罢。朕这身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