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戏子（上）

凛戚跟着她，拉好房门，表情依然冷淡得看不出变化，只是手腕刚刚被触碰的地方已被长袖掩好，白皙修长的手指关节微屈了下，淡漠的双眸跟随着主人的视线却叫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唐姿魅走在前面，簪着的头发随着偏过一侧的头转过了些角度，垂下的媚眼向后瞥去，又转回头，眼睛正对着狭窄的走廊前方望去，眼神恍惚得幽深，沉重的服装随着步子的走动拖着地，红润性感的小嘴微张着，吐字如兰，舌头习惯性地伸出舔了一下上唇，才缓缓道了句：“跟着别丢了。”凌戚低头看着她头发复杂的缠绕在一起的后脑勺，平静地走在她身后，双手抬起，神色自若地挽了下衣袂，俯身拿起地上的衣摆，没有出声，低着的头衬得五官却格外清秀，外表清清冷冷的，灰色的大麻布料却不显得他普通，反而被他穿得有几分清色，似是衣随主人的气质。唐姿魅随着他的动作，身子瞬间顿了一下，但很快整理好仪态，沉声默认了他的做法。

　　走廊的拐弯处是万䉄庙，淫靇殿最大的地方，是每年盛典举办的大戏场。所有宴中的戏子都是唐宗主亲自挑选的数一数二的名角，只不过今年跟往年不同，唐宗主今年刚去世，担任主子的自然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可自古男强女弱，哪怕是以妖为首的时代也不过如此，更何况唐姿魅又是人类，本是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有许多妖不服，对他们而言，人和物没区别，不过是稀有点，但再少也是他们的玩物，是与畜生无别的生物，所以今年与其说是来看戏，不如说是等她出岔子。

　　随着两旁的妖卫将大门打开，两双脚丫轻轻地停下。前面的脚丫小巧，华贵的复杂装饰在外却无不彰显着身份的高贵，后面的步子轻轻地跟在小脚的身后，每一步都无声地叙述着顺从和等待。

　　他低着头，从刚开始见面，他的头就没抬起来过，只有眉眼和过分乖巧的手跟在主人的身边，没离开过。唐姿魅走进幕场，和到场的家族打了个招呼，魅惑的眉眼弯弯地笑着，长长的睫毛勾人魂的卷翘，恰到好处的嘴角让人看不出半点表演的痕迹，她的话婉转却礼貌，完全没有刚刚戏谑人的妩媚。

　　凌戚披肩的长发垂着，低头眼睛跟随着她，前面的女人谈笑风生，抿唇轻笑，飘拂的碎发自由地在空中舞动，眼神却始终望向前方。凌戚捏着手中沉重的衣服，捏得不禁紧了些，他的头低低的，看着身前的女子，脚步往后退了些，视线下移，手刚放松，唐姿魅却突然转身面向他，朝他走近了一步，下巴挨得很近，发丝缠上他的呼吸，压得他不敢动。凌戚淡定地低头，回望着笑脸盈盈的女子，却见她轻轻踮脚，离自己越来越近，嘴角勾人得撇出淡淡的弧度，眼睛弯弯似杀人诛心的妖精，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看穿，却在下一秒什么也没做，只是回到她原来的外置，冷笑了一声，用人听得颤抖的声线嘲讽了句：“虚伪。”

　　凌戚身子小幅度地颤了下，他继续低着头，像没有生命的机械，木头似的站在原地，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情绪，留下了浅浅的阴影。

　　晃眼的灯光像酒红的幻影，忽闪忽闪地倒映在戏幕的晚会上，刺激得人睁不开眼，却是为了迎合妖精热血澎湃的心情而别有用心地准备的。

　　身材高挑的男子身穿素衣安安静静地跟在红衣女子的身后，即使低着头也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一些身出名望家族的妖多看了几眼，其中有一个按耐不住了，从妖卫盘中拿了杯绿油油的饮料，移步走到他身旁，身姿优雅地扭动了自己身上的肥肉，样子有几分调戏和不屑，仰头看着面前清一色的男子，眼神打量了他身上的衣服，边晃动着酒杯边欣赏他的面庞出声开口：“美人，”他挨着他更近了，另一只手还蠢蠢欲动地碰到他的衣袖，缓慢地继续说：“出个价钱，我买你自由身，你陪我一晚，怎么样？”

　　眼见他就快摸到自己，凌戚快速地回避了一下，速度快得对方都没有回过神来，晃眼就走开了。他的眼里带着警告，眼神冷冷地扫视着矮自己大半截的妖。

　　那妖像是顿时被吓住了，他呆在原地，表情凝固了几秒钟，随后很快回过神来，眼见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离开，那妖死死地挡住他的去路，肥大的手刚快抓上他的衣袖，一只手却忽然伸了过来，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明明没怎么用力，看似轻轻地一握，矮妖却疼得大叫了声，手里的酒杯“哗啦”地碎在地，酒一下洒了出来，融在细碎的玻璃片里，淌满了地。吵闹的戏场一下安静下来，纷纷回头看向他们。

　　唐姿魅不耐烦地皱眉，手的力度却没控制好，抓着妖的手又增大了些，妩媚的眉眼微拧着，纤细的小手却让人怎么也不肯相信力气的来源。

　　她嗔怪地抬眼看着面前的妖，手也不知道要收，反而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眼里满是无奈。凌戚低头看着她透亮无辜的双眼，平静地在喧闹声中对视着，他看着她，没几秒就视线下移，转移到她的手上，眼睛定定地看着，没有出声。唐姿魅识趣地收回视线，在所有人面前收回了手，她恢复了平时冷静的模样，语气不善：“你刚刚说什么？”她平静地叙说着一句话，语气冷得却让听的人不禁打颤。

　　矮妖吃痛地搀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头慌得摆动，矮胖的身子颤动着慌乱看着自己面前的女人，原来只知道身份不凡，但现在却惹不起！他吃了瘪楞楞地口痴道歉：“对……对不起……”唐姿魅冷眼看着他，神色始终未改，她习惯性地拿出手帕擦了下手，没有回应。矮妖看了身旁的刚刚自己调戏的男人，立马跪下来，头“嘭嘭”地跪倒在地，对着男人磕头道歉，没一声重得都让人感觉到疼。

　　宴上的妖看到后熟视无睹地回了头，仿佛看到空气一般，只当作自己眼瞎了，没有人敢管。戏场上很快被喧哗声盖过，他们像是一个个眯眼咧嘴弯笑的老狐狸，谈笑的面具下是唯利是图的商人。矮妖磕了十几声头，见对方仍不搭理他，一下子慌了，他本来挤进这晚会就不容易，是靠身上的任务才换来的。他原想借着任务完成后的这笔丰厚的钱，买个美人玩一玩，毕竟上头是个大人物，虽没见过面，给他的佣金却多得离谱，别说够他半辈子，就是让他春宵几年都快活得多。可如今任务完不成，自己还有杀头的可能，要是没按时完成指令，到手的钱就没了！

　　他圆滚滚的眼珠子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向上翻着的鼻孔纵横青葱直流的鼻水，头磕下地的瞬间，双孔左右快速转动，眼睛却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涕零如雨地流满面，沿着面颊流到大张的嘴里，混着面部的两种液体含在口腔，滚滚的泪珠洒落在地，看着真诚又可怜。

　　站在不远处的女子不为所动，她原来柳叶似的细眉拧成一团，娇嫩红唇也不知何时紧闭成一条缝，精致妩媚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纤手微微收紧，抚上腰间系的浅色带子。凌戚看着她，眼神下一秒迅速瞥向地上涕泗横流的矮妖，看准他指缝间的动作，在他爬向唐姿魅的前一秒，先一步踩住了他的手。

　　原在他手中藏着的毒药一下刺入他手心，疼得他双眼紧闭，眼泪从眼缝中挤出。他知道自己的计谋被识破了，手开始拼命挣扎，可踩他人的力度并未减弱，而是变得更用力了。凌戚眼神不善地俯视着他，眼神充满了冷意，唐姿魅在一旁冷静地看着，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她步伐轻盈地走到他身旁，手扶上他的肩，戏谑地握了下，两眼弯弯笑道：“可以了。”

　　凌戚身子不自然地收紧了下，感觉肩膀一阵痒意。他收回脚，没有看她，低头垂着长长的睫毛，将注意放向躺在地上疼得咧牙呲嘴的妖，右手握着的左手已被药侵蚀得变了色，紫色的毒素还顺着脉络爬上手臂，整个身子蜷缩在地，肉眼可见的疼痛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唐姿魅冷笑着看了几秒，对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转身就离开了戏幕场。凌戚弯膝提起她的裙摆，低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来到了候场，唐姿魅和身边经过的戏子打了声招呼，神情惬意，语调饱满温和，清冷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是不同于往日的随和。

　　候场虽不如戏幕场奢侈豪华，场地却比它大得多，是整个万䉄庙最大的地方，万䉄庙包括魇魂寺和戏幕场。

　　每年淫靇殿都会靠今晚盛典的名声来吸引大批的人和妖，参加晚宴，但凡是被唐宗主挑选中的，都可以有留下来的资格，获得栽培的机会，可每年难度都比前一年大，被选中而真正能登台的机会也越来越少，然而参加的人和妖却并未因此减少，而是随着考试的难度大大增加。

　　考试分三个档次，每个档次都代表着不同的角色，而每个角色身上都肩负着他身上的责任，不允许出差错。

　　第三等级的叫做顺，是整场戏里最普通却又必不可少的角色，扮演它的大多数是平民百姓，妆容以脏乱为主，女性寡淡，男性粗眉大花脸，代表是对现社会的批判和讽刺，第二等级的叫滔，女性扮演，相当于整部戏曲的女主角，总体特征为柔，有着和第一等级琕（pin）一样重要的地位，然而这个角色却至今仍未定下来，每年都会有不固定的人或妖扮演，虽都演技精湛，但总无法演出“柔”天生的自然，演戏痕迹往往大于本身特征，是表演中的禁忌。

今年参考的人和妖的数量比以往还要多，大多是冲着滔来的，每个选角的妖非富即贵，并非说人在妖界里没有尊贵的地位，相反在七年前，人的地位要高于妖许多，原来整个牵魂城有三大氏族，仅是人的就占了两位，周氏和唐氏是当年势力最大的家族，要说财力周氏在唐氏之上，而身为妖族的翎氏却算落后。

　　当年周氏和唐氏的交情最为友好，两家甚至给孩子定了娃娃亲，可惜后来没多久周氏内府就发生了变乱，周老爷也因年纪大没多久就病死，而先前以女人为主来掌握政权的周家，也在这时吃了亏，短短的六个月，整个周氏就败落了，无论怎么救济都无济于事，而听闻三天后，突如其来的一把火却将周府烧得只剩数根残柱和坍塌的房屋。原先辉煌雄伟的光鲜画面，也成了昔日沿至今所留有的遗憾。

　　那场火，传闻是周老爷的大女儿周怡熙精心策划的一起计谋。

　　她平日里经常替老爷在私底下办事，就连年年的宴席，也是她一手出的主意，可即便如此，周老爷却从未想过把位子交给她，而是想终老走后，交给年仅十二周岁的小儿子。周怡熙和周老爷的妾室自然是不同意，但老爷毕竟在世，有些事明面不能做，背地里头却可以偷着做。所以有妖就猜想，不仅这火是她安排人放的，周老爷的死也是她一手造成的。

然而这传言还不止这一个，光是故事的版本就多得离奇，只可惜周氏如今人财两空，而今天人界只有唐氏还盛大，翎氏却在周氏出事的两个月后突然壮大起来，原先周氏还活着的人和妖都跑去投靠翎氏，而当初的周氏已经不复存在。

　　它就像是昙花一现的传奇，看似巧合，实则蓄谋已久的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