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盛梧篇：思忆

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梦见她了。

平复好心情后，我下楼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饮而尽。

凌晨三点，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庭院里的树叶被风吹落后与湿润的泥土混在一处，此刻我却十分庆幸自己提前为那大片的玫瑰花田盖上了雨棚。

无他，我只是觉得如果忆儿看到的话，大概又会心疼了。

至今，我依旧清晰的记得与她初次见面的场景。那是一个明媚而灿烂的下午，趁着林家拜访盛家无人监督时，我偷偷溜出了琴房。在转角处，我与迷路的小林忆歌撞了个满怀。

彼时十一二三岁的我们都有不想让大人们发现的秘密，譬如趁着他们交谈时为数不多的偷懒。

我带她去了家里的花园，看她在玫瑰花丛中肆意地笑，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生活也可以如此美好，原来我的心也可以为了除音乐外的其他事或人而跳动。那是我第一次与陌生人攀谈，竟然巴不得将自己多年来受到的委屈一吐为快。而与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我毕生不可多得快乐与温暖。

再次见到她是半年后的一次小型聚会上，当我兴冲冲地追寻着她的背影来到宴会厅外的一处僻静的草地上时，却惊讶地发现她身边站着一个与我年纪，身材，样貌都极为相似的男生。

他叫祁朝。

我儿时无意间撞到父母吵架后，就知道了他的存在，但却一直没能与他见上一面。

这位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我并不喜欢他，因为他的出现夺走了父亲的关注，也夺走了忆儿的心。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与忆儿的那次见面，我们并没有留下彼此的任何信息，我仍然用了弟弟的名字与她度过了那天下午的时光，后来也心照不宣地替对方在严格而死板的家庭中守护着对方的秘密。

然而我很清晰地察觉到了忆儿眼中不一样的情愫。但不知为何，自聚会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只是后来在母亲的口中得知林家父母似乎在忆儿的日记中发现了祁朝的存在，尽管没有人知道那是他，但我敢肯定那就是他。

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竭尽全力想要打探忆儿的下落，也是真的动过将祁朝永永远远封存在盛家不堪的过去的心思。可我终究还是放弃了，倘若忆儿知道，她定然会恨我的。

于是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对外宣称祁朝是我的陪读，毅然决然的将他接回了盛家，让他与我一起学习钢琴。

父亲自然开心，但我明白，凭着外祖父家经年积累下的势力，有母亲在的一天，祁朝的身份便永远不可能有正大光明公开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觉得对还是个孩子，从小受尽冷眼与欺负的他并不公平。

可事实证明他比我想象中要有野心得多。

在我二十岁这一年，遇见了十八岁的林忆歌。此时已经亭亭玉立的她在聚光灯下演奏着悦耳动听的《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在被全场震耳欲聋的掌声包裹时，她的眼神毫不遮掩地落在了身着白衬衫的祁朝身上。

我明白那是祁朝的小心思，可直到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彻底沉沦都无能为力。

那晚月光皎洁，十八岁的林忆歌和十九岁的祁朝在熠熠星空下接吻。

二十岁的盛梧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瞧着，心被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更像见不得光的罪人疯狂觊觎着属于别人的幸福。

所以我狼狈地逃跑了，逃离了一切有关林忆歌的地方。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忘掉她，可在异国他乡的每一个无法安眠的夜里，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儿时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终于肯承认我忘不掉她，而在那些被我不断重复加深的回忆里，我变得更爱她。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又清醒着沉沦。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二十六岁时，在父母劝了无数次叫我相看联姻对象时，我终于收到了有关林忆歌的消息。

二十四岁的她已经成为了人们口中年轻有为的小提琴天才，开启了自己的世界巡演，离金色大厅只剩一步之遥。

至于祁朝——

母亲告诉我，他在异国他乡受到了无差别攻击而死，父亲念在他是盛家的骨肉，还是让人为他寻了处风水好的墓地下葬。但我明白，祁朝的身份大抵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了。

与此同时，母亲也透露给了我有意与林家联姻的想法，我当即决定为了自己搏一把，连夜订了回国的机票，迫切地想见到这许多年我心心念念的人。

在父母的牵线下，我们终于再次重逢。

她消瘦了许多，与我印象中的她不甚相同。整场宴席上她都麻木地坐在那里，不说也不笑，只一味地点头附和着林父林母的话，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安静而冷漠。

祁朝于她，当真情深。

我卑鄙地恨着他们，但我更深沉的爱着她。

饶是如此，我却想知道她究竟是更爱祁朝还是更爱音乐。

那天上海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纵容着她在酒吧里宣泄，眼看着她将自己灌醉，猝不及防地吻上我的唇，一抹温热瞬间在我的心头荡漾开来。她迷离而水汽氤氲的双眸对上我的眼睛，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拂过我的眉眼，拂过我的鼻梁，拂过我的嘴唇，拂过我每一处与祁朝相像的地方。她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她对我的爱恋，对我的思慕，对我日日夜夜的念想……

不，不是对我的，是对祁朝的。

她透过我，在这个令人纸醉金迷的夜里，疯狂地思念着她的爱人。

后来，她也丝毫不顾及地将打碎的花瓶碎片握在手里，我看着她的手鲜血淋漓，几次想要阻止，却都被她甩开。

我们走出酒吧，雪似乎下的更大了些。

我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以为与她并肩走在一起同淋雪，是否也算是此生共白头了。

后来我替她包扎，她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我一时间竟哑口无言。我不该告诉她幼时与她在盛家相见的人是我而不是祁朝，也不该告诉她这么多年来我都在暗处默默守护她，更不该告诉她我曾疯狂而偏执的嫉妒着祁朝的一切。

无论是被她爱着，或是与她相爱，是我穷极一生皆不可得之物。

我笑着说她以后就会懂了，但我清楚，她不会想起那年灿烂而明媚的下午，也不会想起那片鲜艳而耀眼的玫瑰花田，更不会想起曾经与她惺惺相惜过的少年。

所以有句话，我一直没能问出口。

而她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在她离开前，我曾告诉过她我将祁朝的墓地迁到了离她更近的地方，所以当我得知她的妹妹将她葬在祁朝边上时竟意外的平静。

原来她爱音乐，更爱祁朝。

而随着她的离开，我再也无法找回当年心动的感觉。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其实真正杀死我的从来不是她离开的那一瞬间，而是后来平静的日子里的某一时刻，我突然想起那些与她过往零碎的记忆。那与我而言，是凌迟。

于是二十八岁的我再一次踏上了故土，看着墓碑上笑靥如花的林忆歌，轻声问出了那句时隔两年的疑问。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可以是我吗？”

我不知道。

慕星眠说忆儿希望我幸福，但没了忆儿，我又如何能幸福。可如果她能活过来，我宁愿永永远远躲在暗处，一辈子只能遥遥远望着她与祁朝相知相爱相守。

但无论如何，只要她幸福，我就会幸福。

慕星眠说，人要向前看。

可是未来没有林忆歌，我不能没有林忆歌。

我终究还是选择留在了过去，留在了我们屈指可数的回忆里。

我觉得我应该最想要远离她的，因为她只留我在过往痛苦不堪的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自己。

可我最想要靠近她，因为她是我灰暗压抑的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光亮。

也许我应该是最恨她的。

可我也最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