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新宠

徐缙的话令我辗转反侧，他意图明显，永远志在更上一层楼，追求更多权势，所以他希望以往日的情分获得与我的合作，以求了解皇帝的动向和喜好。

我对此是心动的。尽管我还想不通一个女官拥有权力到底有什么用，尊贵如皇帝的保傅乳母，体面如尚宫，拥有的那点权力在这宫墙之内永远都翻不出花来，但若是一旦被发现和外臣私相授受，便是妥妥的死罪。可是，当我看到徐缙身着官服气宇轩昂的样子，我知道自己渴望得到些什么。

不过现在我想答应徐缙也不能够了，因为他自那次进宫后便没有再出现过。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千篇一律地生活，待在皇帝身边忠心耿耿地服侍他。

皇帝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每天不紧不慢地处理政务，时不时和太后商议朝政，偶尔见见妃嫔和孩子。若非看到郑选侍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一天和十天的区别在哪里。

其实我很少见到这位皇帝的新宠，因为每当皇帝召见她的时候，我恰好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要去忙，比起我来，我的同僚云蔻倒是和她接触过几次，说起这位贵人，她语气倒是复杂难辨

女史云蔻那位是上进的，也会做人情，就是不大机灵，她搬进兰林阁那日我受陛下之意去看她，她说什么也要塞给我一袋金稞子。哎，她也不想想，那阁里头几十双眼睛看着呢，我若收下了，难免就有那多嘴多舌的生是非，我几番推拒她都不肯，反倒让她没脸起来。

从宫人到妃嫔，由低贱到高贵，是个人都要学着适应怎么让自己接受这从未触碰过的一切，可是谁又能一开始就面面俱到呢，也许郑选侍在别的妃嫔那看来是笨拙可笑的，可在我们这些打一进宫就过着俯首帖耳日子的人看来，她也有自己的不容易。谁都想过上好日子，无论她当初是有意还是无意承宠，刻意的去拉拢下人，既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又看得人心酸。

一直坐在一旁默默无言的晏昭突然毫无波澜地开口道

彤史晏昭她如今是乍然富贵惶恐无措，可焉知以后得了教习嬷嬷调教之后是个什么光景，今番是她讨好你，明日她可能就会作践你。宫里的主子，那还需要我们这些人同情

晏昭虽说话不好听，但她此言一出，我与云蔻都不约而同的静默下来。

九月，渐入秋季，皇长女也迎来了自己两岁的生日，皇帝眼下只此一女，又与皇后举案齐眉，于是大手一挥赐下乐平郡公主的封号，并为公主序齿，取名宸鸾。宸极喻指帝王，鸾凤又是瑞鸟，公主名字无疑代表着帝后对她的祝福和喜爱。而小公主自是没有辜负父母的祝愿，乖巧聪慧，才堪堪两岁便能背颂唐诗，席间以一首李颀的《古意》赚得了她父亲的几个吻和若干赏赐。

郑馥华公主聪颖早慧，日后必为帝女典范，有这样优秀的女儿承欢膝下，实乃陛下中宫之福。妾以茶代酒，贺公主长乐安康。

也许是上座其乐融融，下首几个妃嫔便也借着酒醒品鉴歌舞，七嘴八舌聊起天来。郑选侍初来乍到，又是宫婢出身，加之有了身孕，同这些天子旧人格格不入，不过她倒是不甘寂寞，扶着肚子站起身来祝词，帝后正在兴头上，听她的吹捧自然很是受用，象征性地与她寒暄了几句。看那美人听到帝后的关切之语羞怯地垂下头，也许是因为怀孕而脸庞圆润红泽，在灯火辉煌的殿堂上她更显娇媚。

我从来不怀疑赵策的眼光，他能在数以千计的宫女中一眼看中郑选侍，便足以证明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然而郑选侍的特意讨好并没有令太后对她产生丝毫的改观，从她举杯站起来那一刻太后就表现出来明显的不悦，理由自然是很简单的，勋贵人家出身的太后并不乐意看到出身卑微的宫女怀了她的孙儿，可皇帝既然乐意看她掌权，她也不大好对儿子找女人的事情指手画脚，因此在郑选侍举杯再敬太后之时，很给面子地淡淡一笑

卞太后郑选侍若是能诞育皇子，也是于社稷有功，如今又得了封位，也该多向皇后讨教，如何做一位合格的母亲才是。

赵策本以为母亲要挑事，特意从座位上探出半个身子望着母亲，见相安无事，便又靠回椅背和皇后聊天，而郑选侍自己也明白太后看不上她，对于太后对她话里话外的轻视，只需要摆出谦卑的态度就是了。

郑馥华诺，谢太后教诲。

本以为又要见识一次不欢而散，却没料到郑氏的事情便这么轻轻揭过，不过仔细想来，太后贵为天子母，并没有必要跟一个妃妾置气。不过相比起郑选侍，太后对于自己亲生的孩子便没有那么宽容了，见永穆长公主好似对于母亲和郑选侍的交谈置若罔闻，只顾搂着小侄女吃菜吃点心，太后有些看不过眼，开始教育起女儿来

卞太后从前学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到了宴会上怎么就知道吃？

赵姮悻悻将筷子放下，但嘴上仍然逞能道

永穆长公主赵姮这又不是什么大排场，怎么不许吃吃喝喝？无论到了什么宴会都要端着，回头私底下还要另拿宵夜充饥，太不值了。

太后被女儿抢了白，生气却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和女儿大眼瞪起小眼来。我看着觉得好笑，皇家规矩委实太多了，特别是到了年节宴会，为了表现优雅得体，也为防止吃多了积食不舒服，每道菜传上桌顶多就吃一筷子，有些菜摆上去没多久就凉了，便立马撤下来不要，权作摆个样子好看，就连皇帝也不例外，犹记得他前两年端着架子在年节上大宴群臣诸王，回头到了寝殿便吃了一大碗馄饨进肚，虽然没有口头抗议过，但是为了避免浪费，也让自己吃得饱，他第二年便带头削减了皇帝的御膳，将三十八道菜减少为三十二道，并吩咐说待用完了膳食外另加一份饭后甜汤。

见妹妹难得对母亲抗议，兄妹俩在对待吃饭这个问题上的观念出奇一致，皇帝抚掌而笑

皇帝赵策阿姮说得对，这是自家人小聚，不用矜持着，想吃什么吃什么。今日是孙女儿的生日，母亲也给宸鸾些面子，就惯妹妹这一次罢。

长公主得了皇帝撑腰，得意朝母亲努努嘴，皇后生怕太后搅了自己女儿的宴会，也帮着说几句和稀泥的话，太后毕竟宠爱长公主，也不是真心和她计较，终于缓和颜色，继续欣赏起歌舞来。我看着殿堂上尊贵的几个人像寻常人家一般相处往来，可我打心底清楚，他们最真实的相处方式还是宫里人最常见的样子，太后对儿子不喜欢，连带着对儿媳妇也要挑挑刺，赵策虽说对妹妹比对母亲亲近，可到底不是从小一处长大，年龄差又大，更多时候也只是面子情分。

不过这些都与我不相干，我立在皇帝身后，他坐着我站着，他吃着我看着，因为闻见香气早已饥肠辘辘，站久了困意来袭闭眼就能睡。好不容易终于熬到宴会结束，众人尽兴而归。皇帝醉酒，谁也没有宣召，由着左右搀扶着回延祚殿休息。看着值夜的宫人给皇帝灌下醒酒汤，我打着哈欠回到屋里倒头就睡。屋子里云蔻又来串门子，和晏昭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尝着皇后赐下的宴会上的剩菜，罕见我对吃食没有任何兴趣，云蔻有些震惊

女史云蔻这丫头傻了吧，连吃都不感兴趣了

我来不及回答她，周公便招手将我扯进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