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吾妻吾子吾心肝

那个软枕在她腰下放了一宿，就挺累的，要孩子真磨人。但是他软声求她别拿开，求了好久，她就不挣扎了，由他吧，反正她也决定为他怀孕了，那么增加概率的努力她不反对。那天完了事儿，他的脸在她肚子上贴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夜灯极暧昧，他的眼光却极澄澈，直直看到了她的心里去。

他好言好语地求她：“我知道，我知道你系统需要至少一个月时间验靶，但是好不好在没出验靶结果之前，你就当它是存在的？”他的手怯生生地摸着她的肚子，孩子气地跟她商量：“你得对它好一点儿。你就对它好一点儿行不行？也许它已经存在了呢！它现在什么都没有，也只有你能保护它……我都无能为力。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对它好一点儿。求你了。”

邝露觉得很怪异，这怎么了？准爸爸精神紧张症么？好吧好吧，我哄你就当预演哄孩子了。她揉着他的头发，好声好气地对他说：“如果有了，没出生前它都是我的一部分，你放心我是不会欺负我自己的。”

润玉软软地“嗯”了一声，又把脸伏到她肚皮上，蹭了好久好久，他喃喃地在对着她肚子嘀咕些很温柔的话儿，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好耐性地在和他的孩子聊个天。说也奇怪，被他的声音笼罩着，她的肚子暖洋洋的，突然觉得好舒服。

邝露径自沉沉睡了。她明天还有好多事儿忙，她还得坐那么久的国际航班，想着就累。潜意识里她觉得他说得对：在一切没有确认之前，她真得对自己好一点儿，也许……在她身体的最深处，那个干啥啥都行，游泳第一名的小蝌蚪已经顺利找到家了呢……想想还挺可爱的！

她不知道的是：她睡了之后，润玉偷偷拍了一张她美丽睡颜的半身照。

然后，这个傻子啊，发了一张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吾妻吾子吾心肝。

次日，邝露忙忙叨叨地收拾行李，团团转的那一种。去格陵兰和来润玉家不一样，飞机不惯着她，虽然头等厢可以带40KG。但出关入关的，她一个人拎着也着实是虐！她爸说要来接她，但是邝露拒绝了。大灾大难的就别折腾老头儿了。这一趟行程不善：从北京到赫尔辛基转机哥本哈根然后再奔努克，飞一天能到就不含糊，讲道理说上北极比西天远，她跟父母团聚比取经都难。

这么一想，“云中君”的大娃娃就别带了，太占地方。好好地把建模脸“云中君”放在自己客卧的床头，邝露忽然鼻子一酸，有种跟BOSS离了把儿子留给孩儿他爸的难过，特别难过。

再看看自己那床巨贵巨舒服的雁鸭绒被，想想也是占地方。邝露把它抱到了润玉的卧房，好细致地铺在他鹅绒被底下。送情郎贴身被子这种事儿，怎么想都有点儿旖旎在里面。记得书上说，美貌的甄宓赠了玉缕金带枕给她心爱的曹植；曹植就为甄宓写了流传后世的《洛神赋》。她不盼他为她写《洛神赋》，她就盼着数九寒天里他盖着这个，能多点儿暖和。他的手脚凉，没她半夜里渥着，她总是不放心。

BOSS啊，从今后纵然银床一半空，你也要努力加餐勿念妾，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唉，怎么还越想越难过了呢？邝露不傻，她心里明白，他没那么容易去找她的。皇家理工的恐怖模型，正在步步成真。各国已经开始关闭国境。前天，爸爸还在絮叨：抓紧抓紧抓紧来！再晚了恐怕丹麦都要封关了！

邝露叹口气，别说丹麦封关，就是芬兰封关，BOSS都没法去找她了。这一分开，几个月也是他，几年也是他，疫症这事谁又说得准呢？她知道他难过，可有什么法子？所谓跟老天爷打个赌，也不过是她哄着他给他个念想儿。摸摸肚子，要是真有了，他都未必赶得上剪脐带吧？

这可真是全凭老天爷安排的事了。

今儿一起来BOSS就强颜欢笑的，他不想她走，又没立场拦，只好给她做了顿特别丰盛的早饭，然后就关上书房的门办公去了，这叫君王掩面救不得！

她知道他忙得要死，两个项目一起上，正是昏天黑地的时候，这么个节骨眼儿她又撤了，外头兵荒马乱，新招的越南语翻译完全进入不了情况，大陆总工跟阮文成鸡同鸭讲，BOSS都要疯了。何况明天还是小晶圆样品监测的日子，他得御驾亲征到现场给大家打气儿！北方医疗联盟的涡轮和传感器改装下线，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官家蛮重视这个，他要亲自应酬！

华蓥还想跟他再好好谈谈能不能分期。

BOSS如今得聚精会神地措手公事了，毕竟他手下还有一万多员工在等着他发工资买粮食。

其实好几回，她都走到他书房门口了，她挺想冲进去搂着他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给你帮忙啊！”

可是想一想，那样不好……那样不好……

就这么着，磨磨蹭蹭，挨挨延延，她终于打好了行李。密码锁“咔哒”一声碰上的时候，邝露觉得自己的心都哆嗦了一下儿。

那天中午，她吃得很少，润玉怎么劝她都食不下咽。结果吃完午饭他就出去了，说是去买点儿新鲜吃食，晚上好好地做一顿给她送行。

那一瞬间她挺想拽住他，让他别去，好歹陪着自己多待会儿。可她终于没说出口，他陪着她又如何？两个人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难道还真要抱头痛哭一番么？

唉，唉，唉……

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她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也不知道鎏英那边的呼吸机下线了没有？她不止给了她七百万没日子还的天使投资，还下了张十万的订单，想把医疗器材公司库底儿的防护服也带走，不知道鎏英给她收拾的怎么样了？得嘱咐着张师傅的车队去鎏英那儿过一趟。

微信交流了一下儿，鎏总告诉她：东西已经给她打包利索，就等着车拉了。嗯，保着密呢。连她给钱的事儿也就她跟会计知道，旭凤都蒙在鼓里。

邝露打个响指，随口就夸：我们鎏总办事儿硬是要的！

鎏英在微信里嘻嘻哈哈：你还真走啊仙女？今天陛下跟我们开碰头会，那叫一个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唉，要不要这么虐啊？江湖风云说你们俩分了，我就不信了，分了你还给他投钱？我说你爸是真狠，这姑爷都不要！什么样的才可他的心？

邝露默了默，决定不搭理她。鎏英哪儿都好，就是话太多。自从幕辞过世，她带着卿天也算彻底想开。美人最帅，是谁也不爱。可比她这黏黏糊糊的脾气强多了！

扭头联系张师傅跟他说去鎏英那儿提货的事儿，谁知道张师傅接她电话的时候都要哭了：“邝秘书！咱五辆车！司机乐意去的才四个！有一个昨天说的好好的，刚才突然翻把了。我这好说歹说总动员半天了。人家就是嫌危险不想去，给多少钱都不灵，人家说不办那舍命不舍财的事儿。这日子，疫情严峻，好多事儿就不是钱的事儿！”

邝露就不信邪：“赶紧雇一个。给现金！又不是去炸碉堡哪儿那么邪乎！要多少钱你去谈，我私人给！”

张师傅也着急：“给我三天时间我肯定能给你雇来！这晚上就走的，现在都下午了，上哪儿抓人去？”

邝露灵机一动：“先去四车行不行？没五十台，先走三十台！”

张师傅脑袋摇得跟拨浪鼓有一拼：“为赶空运，来的是拼装件儿，到地方还要组装，说好了当地品牌代理给组立。现在配件儿散拍儿缠绕膜包着，我看拉下谁也不行！别回头车是去了四车，到地方缺东少西装不上，咱就白忙活了。”

邝露听着就着急：“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张师傅说：“董事长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跟他如实汇报，把董事长也急得够呛。说不行他自己开一车去！”

邝露陡然抬头：“别闹了！就是我去也不能让董事长去啊！唉，不行，我是C本儿，开不了大车！”

张师傅说：“邝秘书你要是胆子大你还真能去！这回车队四辆大车一辆面包。你C本儿开面包车上高速妥妥没毛病！”

邝露就“啊”了一声，她哪有功夫去？她晚上十一点的班机！

她哪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现在也许已经怀孕了！她哪能带着孩子去涉险？

但是……万一……没人去怎么办……

晃晃脑袋，邝露不愿意多想这回事儿：不会的，不会的，那么多的钱花出去，司机一定能找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那天是这么商量的，邝露让张师傅赶紧去找人，人找到了，她再奖张师傅一万块钱操心费。谁跟钱有仇？张师傅操心火燎地就撂下电话就摇人儿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邝露嘱咐张师傅：“无论找着人没有，都跟董事长说找到了。明天是个节骨眼儿，千万别让他再着急了。”

张师傅心领神会，突然叹了口气：“邝秘书真贤惠！”

邝露语塞，没有反驳。

打发了张师傅，邝露坐在床边儿揉了揉脑门子，这也太乱了，她都顾不上离愁别绪了。

还没等定下神来，手机又震了震，她扫了一眼，这回是申赫。

申赫牛逼了！微信上连着发了十三张垂危的病人照片来，男女老幼什么模样儿都有，垂危病患么，“惨”就一个字！邝露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不忍直视的心如擂鼓！她赶紧把眼睛闭上了！她不是医务工作者，她见不得这人间惨祸！

申赫这回干净利索快，刀子似地就一句话：呼吸机什么时候来？

邝露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申大夫是给逼疯了！她苦恼地揉着脑门子，干嘛啊？干嘛啊？十三道金牌召岳飞啊！我也急得要死呢！你逼我有用吗？

邝露想一想，又给张师傅打了个电话。

张师傅愁眉苦脸都能听出来了：“时间太紧，还没找着。我正联系呢。不是晚上才出发么，我再试试看。我再最后努力努力。”

邝露懊丧地站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心急如焚。

走了几圈，她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倏地蹙眉，她不喜欢这个念头！很讨厌！不！准确地说她是恐惧这个念头！

可她的手机还在震，申赫见她不理他，好像赌上了气，他一声一声地问：呼吸机什么时候来？呼吸机什么时候来？小嫂子你说话啊！我要顶不住了！我真顶不住了！他们要死了！他们都要死了！我的同事感染了！他要不行了！他老婆下个月就要生了！他们家还有房贷！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也是独生子啊！我必须得救他！我必须要救他！求你了！！求你了！！！！救命！救救我们吧……求你了……

说到这里，申赫放声痛哭！

邝露倒吸一口凉气，急躁地在屋里又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她想一想，又想一想，忽然下定了个决心！

她拿起手机问：申赫！我问你，如果……如果万一孕妇感染了病毒，会怎么样？会影响孩子么？

这话实在突兀，火头儿上的申赫都是一愣，他一下子就紧张了：小嫂子！你有了？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发烧吗？咳嗽么？你最近见过谁？身边有确诊病例吗？你呼吸困难吗？你怀孕几个月了？我哥这么不当心的吗？我当初怎么嘱咐这个混蛋的？！不是人啊！告诉我你末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来！和我说话！让我听你的声音！

邝露大力摇头，语声峻厉：你就说会怎么样吧！

申赫下意识地巴拉巴拉巴拉：那肯定会影响啊！但是多大影响？影响到什么地步？这都需要观察。这个毛病来势汹汹，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观察样本。妈妈缺氧，孩子会受伤害这是大概率事件啊。也许会影响脑子！母亲用药也会造成婴儿畸形的可能性提高！不是！小嫂子！你怎么了？你别害怕！你别紧张！你也别哭知道吗！哭会加大身体耗氧量！我哥知道了吗？你应该去医院！让他陪着你去！赶紧！

邝露凭空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来摇头，她尽量稳着声音：不，不是我。是你哥的弟媳妇儿……她……托我打听……

申赫明显松了口大气：你吓死我了！小嫂子！你吓死我了！那个……我也听说了……作为大夫我建议就……求上帝吧……妈妈能救活就挺了不起了，不过也未必就有后遗症，还需要和产科专家会诊，她月份大，孩子该发育的都发育了，可能就还好。如果是孕早期那就糟了我跟你说！对孩子各种致命打击！没准儿生下来也是生不如死！

邝露单手按在了肚子上，简直不寒而栗，她颤抖地点头：行。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就等着吧。呼吸机今晚上路。明天你肯定能见到。加油！申赫！再顶一宿！让你的同事也加油！咱们都加油！一定能到！一定可以！申赫你要联系HamiltonMedical的本地供应商！明天在医院待命准备组装！为了赶空运我们来的是大配件。我已经和HamiltonMedical说好了。他们知道这件事儿。但是你们一定要再催他们，再跟他们核实。呼吸机来的不容易，咱们一定不能耽误了！

申赫长长地松了口气，声音都软了：小嫂子……谢谢……谢谢你。我知道我过分。实在是……实在是……

邝露乱七八糟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懂。我都懂。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做得到！

打发了申赫，邝露深深吸了口气，她拿稳了个主意，大踏步向润玉的卧室走去。

她记得，她记得，他上次买的丹媚她还没吃完。那个……那个药……同房后72小时服……都来得及……

把药吞下去的时候，她浑身都在抖，抖得几乎要站不住了，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汗，哆嗦着跌倒在床上。她没想到，以前这玩意儿只是让她恶心。这回不一样，从头儿不一样！这回这玩意儿让她疼！几乎是立竿见影的疼痛，一下儿，一下儿，抽着的那种疼法！

啊！她肚子疼！邝露深深呼吸，单手紧紧地按住了肚子，手指痉挛地几乎扎到肉里。虽然知道是心理作用，但是……但是肚子里真的好像里面有个小生命在翻滚挣扎着向她抗议！发了疯地责骂她不是妈妈！诅咒她是魔鬼！

她蜷缩在他的大床上，瑟瑟发抖到泪流满面！

润玉的床上充满了润玉的味道，她恍惚记得，十来个小时之前，就在这张舒适柔软的双人床上，他那么期待地摸着她的肚子，小声求她要对它好。他絮絮地告诉她：“它现在只有你了。我想帮都帮不上啊。”

邝露一下子捂住了嘴，她想吐也想哭，肚子里好难受好难受，她冷汗淋漓，她心如刀绞，她的眼泪一对一对地往下掉……

足足耗了半个小时的时光，邝露才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她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好像蜕了一层皮。虽然浑身发抖，但她也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妄想！都是幻象！她不会有类似打胎的痛苦！两天的功夫还不够让受精卵着床呢！她并没有杀死他的孩子！他还没孩子呢！

但是……她真的拦下了那个漂亮又聪明，游泳第一名的小蝌蚪……

忽如其来的恶心，邝露难受地捂着嘴，她不能吐，她不能把那个可恶的药片吐出来。

她真的讨厌这个决定！她讨厌做这个决定的自己！

但如果照片上的人真憋死了，她纵然子孙满堂地活到八十岁，她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