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片黑暗，柏麟在这片黑暗之中踽踽独行。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有了一点细微光亮，如同凡间的萤火虫，微弱朦胧，柏麟伸手，拢过那点光亮，然后便在其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画面。
是腾蛇，坐在无尤殿中，眼眶通红，泪痕半干。
柏麟继续走着，慢慢的，一点点的光亮越来越多，柏麟一个个的看过去，都是和腾蛇有关的画面，有他过去，也有未来，大多都是一闪而逝，如同一副定格的图画。
渐渐的手中光亮越来越多，它们慢慢汇聚到一起，眼前一时烈光闪过，柏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睁眼时，已经是他熟悉万分的天界。
夜色沉沉，九天之上云雾飘渺，宛若波涛翻滚。
天河之中，无数星辰随着水波荡漾发出闪烁的微光。
一轮明月高挂天边，清辉洒落，皎洁轻柔都越光笼罩了天地。
柏麟走在熟悉的天界，他要去无尤殿，如今尚有种种谜团难以解释，但是核心的一点指着肯定是有腾蛇的，故而去找他，总是不错的，而且，这也是柏麟难得的私心。
无尤殿是柏麟送给腾蛇一千岁的生辰礼，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费尽心血，才终于打造了这座满意的宫殿，然后将它送给自己最宠爱的孩子。
无尤，无忧。
其实最开始，柏麟是想过将这座宫殿叫做无忧殿的，意思也跟明确，取无忧自在之意，可是后来他又想了想，有他在，腾蛇自然是可以一生无忧的，就算有朝一日他身陨了，也还有霁寒和斯幽，他也会为腾蛇留下足够的后路，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又何必写出了。
所以，柏麟去了几笔，改成了无尤。
夫唯不争，故无尤。
柏麟愿他无怨无咎，无忧无虑。
此刻，柏麟站在无尤殿之前，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无尤殿前的两根灯柱之中各放着一颗硕大的极品夜明珠，柏麟也忘了是东海什么时候进贡的了，不过确实是难得的，即便在柏麟自己的私库之中也算不错的了，所以，当初他直接大手一挥，将它们镶嵌在了无尤殿之前的灯柱之中。
而当年第一个知道了这件事的司命，对帝君这样明目张胆的偏心，表示司空见惯。
此刻夜明珠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宫殿前的一片地方，柏麟皱了皱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走上前，无尤殿的宫门自动打开，待他走入之后，又自己关上了。
无尤殿的一草一木都是柏麟自己花了大心思收拾出来的，自然了如指掌。
此刻，无尤殿安静的有些不像话，没有一个仙侍在守夜，柏麟不会认为是素衣他们存心偷懒，无尤殿的仙侍并不算多，但都是柏麟让霁寒给腾蛇选的，他自己又细细的过了好几遍，才给了腾蛇的，一个比一个的懂规矩，知进退。
所以，这只能是腾蛇自己吩咐的。
这幅情形，柏麟站在腾蛇的书房前，看着书房之中的柔光，想到，是在等着谁吗。
腾蛇穿了一身白衣，极为素净的白衣，除了零星的暗纹再无其他装饰，身影单薄，神情冷淡，他坐在案几前，姿态慵懒，手中正随意地把玩着一个小小的玉牌。
柏麟随意地在腾蛇的书房之中看了起来，腾蛇并不是爱看书的性子，所以这间书房，在柏麟下凡之前，除了固定时间要看看青鱼他们都送来的公文，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置的。
可是现在，柏麟发现腾蛇的书房变了，那几扇常年空置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放了书简，柏麟随意看了几眼放在上面的，五花八门，旁门左道的书都有，除此之外，书架的底下也塞满了一份份的奏折和公文。
腾蛇面前的桌子上也是如此，一叠叠的奏折公文，柏麟熟悉极了，因为从前这些都是要送到他岸上的。
腾蛇伸手，拿过一旁的香炉，用银著随手拨弄了其中的香灰，然后又一股脑的丢进去三两颗香丸。
浓重到有些刺鼻的香味让柏麟一时之间被呛咳了一声，然后他闻出腾蛇焚的这是椒苧香，其味浓重而辛辣，柏麟素来不喜，腾蛇自幼跟在他的身边，故而之前也不适应椒苧香的厚重，可如今却是一炉炉的焚，整个书房之中都是椒苧香独有的辛辣刺鼻。
柏麟想要抬手打开窗子，却蓦然想起，如今他身处幻境之中。
所以他只能看着腾蛇焚香之后，又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抿了一口，然后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
柏麟想到，椒苧香除了味浓辛辣之外，还有一个药用，便是缓解头疼，静心安神。
只是，腾蛇这么时候添了头疼的毛病。
还不等柏麟细想，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明显到一听就是故意的脚步声，腾蛇好似早有预料，他将手中的玉牌放到案几上，然后又到了一杯茶放到对面。
书房的门被直接推开了。
柏麟有些诧异地看着已经在腾蛇对面坐好的那位神君，南天圣尊的得力心腹——云谏。
南天圣尊同柏麟的关系一向不怎么样，天界众神，除了常年避世的天帝和柏麟自己之外，南天圣尊是唯一一个知道战神来历的，也因此，南天圣尊曾有意与柏麟联姻，其中之意不言而明，但是柏麟并没有答应，南天圣尊考虑到柏麟的势力，自然不敢相逼过甚，但是也不甘就此放过这样一个时机。
所以这千年来，柏麟同南天圣尊都关系微妙，其余众神自然不知道这背后的博弈牵扯，只单纯的认为是当年柏麟拒绝了南天帝姬的原因。
而云谏，正是南天圣尊麾下除了他自己女儿之外，最得力的几位神君之一。
此刻，他单独来见腾蛇，柏麟不能不多想，他走到二个人的中间坐下，以他如今的情况，无论是腾蛇或云谏都不能倒杯茶给他。
相对而坐的腾蛇和云谏都一言不发，云谏看到了案几上的那块玉牌，腾蛇注意到了云谏手上的指环，两个人默契的保持了一段不久的缄默。
气氛凝重，但一旁仿若置身事外的柏麟，此刻却突然有了些啼笑皆非的心思。
腾蛇神情冷淡，不见喜怒，手中随意懒散地把玩着茶盏，一派的悠然自得，而云谏则是神情严肃，眉头死皱，看上去平静如常，但是紧盯着刚刚腾蛇放在案几上的玉牌的眼中，不免泄露出几分焦虑之意。
一时之间，柏麟竟然觉得有些颠倒了。
终究还是云谏率先出声的，打破了沉默，他将自己眼前的茶一饮而尽，仿若饮酒一般，这是极不符合他往日作风的。
他说道：“腾蛇神君今夜邀我前来，便直接开门见山吧，你的条件？”
腾蛇也放下手中的茶盏，然后又拿起了那块玉牌把玩着，他抬眼看着云谏，也直截了当地说道：“云谏神君素来聪明，我想要的，你不会不知道。”
“腾蛇神君也不是个蠢笨的，你觉得我会答应你的条件吗，”云谏转动这指上的指环，“这对我来说未免太亏本了些 ，腾蛇神君 不若换些云谏力所能及的。”
“我既然提了出来，就说明这是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腾蛇看着手中的玉牌，做的很是精巧，上面篆刻一头獬豸，栩栩如生。
云谏也看着那块玉牌，他心中正在权衡着，他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自然是不能让南天圣尊或者其他南方天族的神君知道的，可他更不想和眼前这个家伙有什么牵扯，最起码目前不要。
南天圣尊还是腾蛇？
云谏一直在考虑着这个问题，目前也还没有答案，但是眼下却容不得他继续考虑下去了，他转了转手上的指环，说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没有的谈了，腾蛇神君大可以把手上的东西交给圣尊，看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看看就凭着几块玉牌，能不能把我拉下马？”
“不能，”腾蛇将手中的玉牌扔给云谏，“我本来也没有想过要凭此威胁你。”
云谏接过玉牌，确实是真的，他打量着眼前的腾蛇，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也因此，他更警惕了起来。
“我的条件不变，不过，这可以变成一场合作。”腾蛇给云谏续了一杯茶，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他并不担心或者说他并不认为云谏会拒绝他。
云谏笑了一下，反问道：“谁和谁都合作？”
“你，”腾蛇顿了一下，眼中好像既快速的闪过了一些什么，云谏和置身事外的柏麟居然都没能看的清楚，不过随后，他的眼神便坚定了下来，“和西方天族的合作。”
“如果现在坐在我对面的霁寒甚至斯幽，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是你，”云谏的眼中没有轻视，反而是极深沉的晦暗，“你能代表西方天族吗？”
最后一句话，既像是问腾蛇，又像是问自己，这是云谏的试探。
而对于这个问题，腾蛇则是理所当然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以？”
这是腾蛇的诚意。
云谏笑了，他将手中的玉牌再次推送到腾蛇身前，然后他笑容得体而恰到好处：“合作愉快，腾蛇神君。”
腾蛇露出了一个和云谏相差无几的笑容，说道：“合作愉快，云谏神君。”
柏麟在一旁，静默地看完了这场暗潮涌动的交锋，随着云谏的离开，柏麟看着刚刚和云谏争锋相对的腾蛇，身上的慵懒和恰到好处的凌厉一点点退却，他皱着眉头，用力地按压着额角。
在原地坐了半晌之后，他突然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撑着身前的案几起身，动作很慢，带着掩盖不住的疲倦和沉重。
柏麟看着腾蛇孤身在书房之中静坐到天明，然后在橘如的声音响起之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昨夜在他身上萦绕不散的孤寂和疲惫到都被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他换上繁杂的朝服，脊背挺直，再无以往的轻狂任性。
柏麟眨了眨眼，因此错过了腾蛇那一瞬间望过来的视线。
等到柏麟在睁眼之时，他看到的是手握斩仙，立于雷云之中的腾蛇，
柏麟眉目一凛，他几乎是一瞬之间就明白了这是哪里。
天界之上，尚有上青天，三十三重天外的上青天是连神君都向往之地，上青天通三十三重天之间有一道结界，彻底隔开了三界和上青天。
三界之中，能轻易于上青天往来的神君寥寥，除了天帝，归墟之主安澜元尊这两位老神之外，也就只有四方天族之主能够凭借君神令的护持安然穿越上青天，除此之外，三界众生若是想要入上青天除了好生修炼，唯一的选择就是强行穿越结界雷云，受四十九道雷劫。
而眼下很明显，腾蛇选择的是后一条路。
柏麟眼下不知道腾蛇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不知道他为什要去上青天，但是他自己的直觉告诉他，这或许，多多少少是和他有关的。
四十九道雷劫，听起来并不多，一般修行者，在飞升之时要受一百零八道雷劫，而如同腾蛇这种上古神兽化形之时，亦是如此，除此之外，晋升神君之时，还有七十二道雷劫，此后修为每逾精深，便也自有雷劫，数量依次减少，但威力却逐步提升。
在柏麟如今的记忆之中，腾蛇挨过了化形之时的一百零八道雷劫，和晋升神君的七十二道雷劫，但是，这一百八十道雷劫怎么能同上青天的结界雷劫相较。
上青天的雷劫同天帝的九天玄雷一般，都是蕴含着天地法则之力的雷劫，天地法则这东西玄之又玄，却又是不容置疑的强横，譬如太阳东升西落，海水涨退，这种自然而然的规律，若是去问金乌或者掌管河川的神君，它们可能也说不出为什要这么做，但却近乎本能的不敢违逆。
这就是天地法则之力。
所以蕴含法则之力的雷劫能够寂灭一切生灵，不过这样的雷劫即便是天帝，斗姆元君这样的老神也不能随心所欲的操控，只能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运用。
譬如此刻，强闯上青天。
层层雷云之中正在酝酿着威力骇世的雷劫，腾蛇孤身立于其间，他不知道他的身后站着柏麟，他最尊敬，也是最无颜以对的帝君，他此刻感受着周身强大窒息的压迫，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握住手中的斩仙，像是想要借此得到一些暗信。
柏麟眉头死皱，天地法则之力是连天帝都不会触碰的存在，他没有把握须弥镜是否能够与其抗衡，如今他不过是一介凡人之躯，法力也用不出多少。
此刻，柏麟也感受到了那强大的威压。
柏麟发现自从他入了须弥镜之后，倒是见过了许多平日未曾见过的腾蛇的样子，之前同云谏的针锋相对，绵里藏针，再到现在的立于雷云之中的静默冷然，虽然未曾见过，但是柏麟却并不觉得陌生，腾蛇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他信任对方，如同信任自己。
此刻，腾蛇站在三十三重天之上，罡风将他的衣摆吹的猎猎作响，铺天盖地的威压之下，他依旧站的挺直，仰首望着空中逐渐成型的雷云，不，或许他看的不是雷云，而是雷云之上的上青天。
他神情平静，目光森然，比极北雪原的寒风更加凛冽，柏麟帝君带大的孩子，再某一方面，实在是和他像了个十足，譬如，篆刻在骨血之中的偏执决然的疯狂，当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便是虽九死其犹未悔，是即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反而把南墙拆了的固执。
柏麟不知道腾蛇想到了什么，但他知道，腾蛇一定是在想些什么，因为他看到了腾蛇脸上的笑意，柏麟从来没跟谁提及过，他很喜欢腾蛇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明亮而坚定，此刻这双眼中盈着轻浅笑意，顾盼生辉，清冽柔和。
雷劫终于酝酿完毕，腾蛇敛尽眼中笑意，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斩仙。
柏麟看着主动迎上雷劫的腾蛇，眼中满是自豪和信任，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句，去吧，腾蛇，我一手教导出来，引以为傲的孩子，去选择你的道路，接受考验，或许回遍体鳞伤，或许会痛苦万分，可是没关系，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你身后看着你，即便你并不知道，但是，不要害怕，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我与你同在。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