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老洋房只有一楼走廊透出浅浅光，欧凤仪应酬回来，手袋随手一丢，歪歪斜斜朝睡房里走，细跟鞋磕地板铛铛铛奏乐，不怕绕人清梦。
尤美希觉浅，一点声响都会醒。
走廊只亮一盏壁灯，她从睡房出来时欧凤仪刚好在开睡房的锁，这些年她一向对尤美希有所堤防，只要出门定会落锁，生怕亲身女卷走自己全部家当转投尤家的怀抱。妆还未卸，昏暗灯光下是欧凤仪满是油腻的脸，精致的五官已显凌厉，此时扭曲成一团，鬼一般惨淡。
凌晨两点，窗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欧凤仪喝到站不稳，酒气混合香精在走廊氤氲散开，她偏过头，幽幽念道
欧凤仪前世孽，今生债，逃不开，避不掉——
美希清楚，只是不愿在毫无疑义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她转身走回睡房。又听走廊传来咚咚砸门声，欧凤仪略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欧凤仪你也同我作对是不是？屌你老母！
咣当咣当的踢门声，引美希再次回到走廊，只要欧风仪喝醉酒桌椅家俬都要跟着遭罪，一阵摔打，满室狼藉，精疲力竭也不啃消停靠着掉灰的鸡油色墙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借着酒劲哭哭啼啼发疯发癫。
欧凤仪我跟你老爸十几年，没有功都有兢兢业业，到头来是我蠢到死！相信他对我有感情！
是寂寞苦闷？还是愤恨难平？欧凤仪的悲哀是本埠部分女人的缩影，一个不被接受的风月女子，将大好时光浪费在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身上，到头来却落得竹篮打水，人财两空的结局。
痴恋苦恋失恋，女人都一样蠢。
她哭一半，又清醒起来，瞪着红肿的眼睛嘟囔：
欧凤仪男人都是讨债鬼！百般呵护千般恩宠不过想我陪他睡......如今阿妈还算风韵犹存，等再过几年人老珠黄身材发福你睇华五爷还肯不肯要我——
美希始终不讲话，只安静看她撒酒疯。
一阵阵森冷的风从窗吹过，风中多少撕心裂肺悲泣，仿如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带着鄙夷目光，轻佻表情，同她装腔作势寒暄，然后坐等睇她再度沦为弃妇，沦为笑柄。
再回房，美希一夜无眠。
睡房的吊扇悠悠盘旋，仿如旋转地陀螺，在岁月的冰川上漫无目的地滑行，在哪停下，何时停下，谁又拎得清——
晨光肆虐在格子窗前，满室金辉。酒精真是奇妙的东西，欧凤仪一觉醒来，昨晚的事又忘个精光只觉得混身酸软整个人好似踩在云端。
陶瓷杯还有余温，欧凤仪饮下一口牛奶，早早换上新裙，涂上红唇，约上姐妹到龙津街的美发屋电时下最流行波浪卷，将自己装扮停当陪华锦荣吃吃喝喝打牌应酬便是她生财之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淑芬婶将拟好的章程交给美希，她文化不高，一张打字纸写满歪歪扭扭小学生笔迹，偶有醒目错字美希会帮她改正，在一字不差誊写在公告簿上。
夏日炎炎，作坊里又闷又热，美希带着口罩做了一会，顿觉头晕眼花酸软难耐，看着手里的活还剩大半，只好将纸箱抱到院子里，在台阶上继续工作。看着满地塑胶模具，再想想本埠某位塑胶大王白手起家辛酸史，实在是难以想象——
阳光不愿光顾的角落，总是布满阴霾和苔藓。泰兴赌档的包厢里，弥漫着断断续续的蓝色烟雾，四人一桌，打牌消遣，廉爷接过旁边女人递来的茶，泯上一口。
廉三爷人人都以为出嚟行无非系你追我斩，斩到对方断手断脚开膛破肚先算赢。
白炽灯惨白的光扑扑簌簌雪花一样落下，廉爷放下茶杯，睇了一眼旁边的男人，又道：
廉三爷冇脑子嘅人，迟早畀人落入垃圾填埋场，阿霖，你识唔识？
廉三爷操着一口汕尾白话，牌桌前指点江山。长辈做事喜欢低调， 不跟风不冒进，凡事稳字当头，殊不知，出来混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低头只会助长他人气焰，将自己陷入困境。
廉三爷见彭昱霖并不打算买账，叹了一声，指一指太阳穴，一旁身段婀娜的靓女便凑上来，玉指一抬，贴心的做起按摩，到底是有头有脸的廉三爷，一把年纪还有娇滴滴妩媚红颜为伴，彭昱霖扫了一眼那女人撩人的脸蛋，黑发红唇，美目含情，尽是潋滟颜色。
廉三爷事情过去咁耐…？要抄篇啊后生仔.....唔好一部通胜睇到老…….我都唔想见到龙江同葵青反面嗰一日……你自己好自为之。
彭昱霖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廉三爷话里有话，暗指他已龙江名义挑衅华老五，致使俩帮争斗不断，既然廉三爷已有出面调停的意思，这个面子自然还是要给的。
廉三爷摸了一张牌，打眼一看瞬间激动的起来，手一甩，高声笑：
廉三爷胡了，大三元。
陪座的女人们嘀嘀咕咕，碍于廉爷面子只好配着笑脸
阿嫂廉爷今晚行大运呀，大杀四方，拦都拦不住，再坐一下，我啲手里的筹码都要见底啦......
阿谀奉承的女人，烦得很。
彭昱霖怠懒理会，打声招呼就要走，廉三爷又叮嘱：
廉三爷嗱... 之前嘅事，我可依只眼开只眼闭，以后看好你手下嘅人，冇事少去惹华老五。
彭昱霖我会注意的。
从赌档走出来，俩人低着头走在街上，陈耀辉认不住叫骂
陈耀辉老狐狸.....有风驶劲帆！没有我哋为他拼死拼活打江山，华老五啃到他骨头渣都不剩啊，现在倒好，黑脸就我哋做.......和事佬就他来当.....我呸！
热浪扑面，彭昱霖这才发现他背后凉飕飕全是汗，骂了一句操，一巴掌打上骂骂咧咧的陈耀辉
彭昱霖你TM不能少讲几句！
廉三爷算盘打得够精明，先是利用他同华老五争地盘，等尝够甜头，又想叫他规规矩矩做狗，换谁，谁能不恼？
他说：
彭昱霖廉三爷有意调停，面子肯定要给，前阵子生蕃东不是抢了华老五三条街？让阿基他啲暂且收收火，免得华老五一口气提不上来，等不到我找他清算那一日。
陈耀辉笑嘻嘻点头，脑袋晃的像骰子。
陈耀辉霖哥，现在上哪去？潮汕仔那边又来一批金发碧眼鬼妹，胸大腿长、又白又嫩，要不要——
陈耀辉讲话时俩眼冒光，激动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彭昱霖不耐烦的问了句：
彭昱霖你跟我多久？
陈耀辉想了想，没头没脑回一句：
陈耀辉老大......我数学不好.....掰开手指也数不出来.....
彭昱霖跟我这么久，不知道我最烦鬼妹？
陈耀辉做小弟不但要清楚老大讨厌哪一款，最重要的是还得清楚老大钟爱哪一款，不然去月桂坊放松放松？茉莉可是日日想你呢——
彭昱霖甩个白眼给他，低头拐进夏家巷。
收工已是傍晚。
实行昼夜交班的第一日，淑芬婶需要同夜班工人做好交接，美希只好独自回去。
走到夏家巷入口，美希有些犹豫，夏家巷是城寨闻名的花巷，尤为到了夜幕垂临之际，妓女纷纷上工，名副其实的腌臢之地。可是，为了能早点回家，美希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蜿蜿蜒蜒的窄巷一眼望不到头，那些流萤为了方便做生意，在巷子俩边搭起一些简易的木板房，营业之余还可通过时租的方式赚些零散。
走到一半，衣衫裸露的女人越来越密集，有的三两成群围在一起吹水扯皮，有的孤零零站在角落吞云吐雾，擦身而过时，那种潮湿中掺杂着的劣质香水的味道熏的人头重脚轻，只想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蓦的，前方不远处的吵闹声吸引了围观人群的注意，也包括尤美希。
一个女人忽然从木板房里冲出来，拉着前面的男人推推搡搡纠缠不清，争吵间，男人一脚将女人踹倒在地，又被女人发疯似的反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腿不肯撒手，荒乱中，美希已经认出那女人。
她叫阿虹，是她以前的邻居。
还没搬去老洋房那时，她和欧风仪就住在龙津街尾的隔板楼里，那时她年纪尚小，欧风仪整日泡在麻雀馆里，邻居阿虹在那时经常会拿零食给她，偶尔还会陪她聊天，后来他们搬走了，联系自然也就少了。
混混死八婆！松手！
烂在一边叫骂，一边试图挣脱，可无论他怎么挣扎阿虹都不肯放手，眼看男人就要动手，美希一股脑儿扑上去。
尤美希你住手！
尤美希将阿虹护在身后，她的衣衫已经被男人扯烂，露出沾满污渍的内衣，样子十分狼狈，她实在没眼看，赶紧脱下外套披在阿虹身上。
尤美希怎么回事？
阿虹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嗓子说道：
阿虹他.....他不肯付钱.....还动手打我！
男人听到指控，非但不感到羞愧，反而拽得和二五八万似的，咧着嘴叫嚣：
混混欠债还钱，没钱肉尝，怎么样？
阿虹再不给钱.....我马上报警！
混混报警......我好怕呀......喂.....你是妓女呀......报呀........看差佬肯不肯鸟你！
男人气焰愈发嚣张，围观的流萤大多报以同情目光，毕竟，做这一行的女人都有各自的无奈，而阿虹，只是这个人群的缩影。
尤美希一码归一码，这钱你必须给！
混混你要我付我就付？你TM算老几？信不信我放她高利贷？翻来覆去利滚利，看她还不还得起！
烂仔猥琐的目光打量着她，一阵贱笑，用那只咸湿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
“啪！”火辣辣的巴掌呼在烂在脸上，看的围观驻足的人群好不过瘾。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惹火上身。
她的冲动瞬间激怒烂仔，烂仔兽性大发，凶相毕露。
混混我TM弄..........
她闭上眼，准备迎接烂仔粗暴的拳头，下一秒，她却并没遭到男人的攻击，只听一声惨叫，等她睁眼一看，那烂仔已经被人打得爬都爬不起来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出手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材高挑魁梧，留着紧贴头皮的短发，紧身t恤下肌肉线条清晰可见，而那张脸，几乎不带任何表情，谈不上英俊，却令人不寒而栗，她的直接告诉她，此人并非善类——
彭昱霖来这是为找人，而他要找的人刚巧是这个被欺负的女人，不然他才懒得多管闲事，毕竟，英雄救美怎么比得上露水情缘来得热烈又直白？
彭昱霖朝趴在地上的男人做个手势，冷冷说道：
彭昱霖把钱给他。
简单粗暴一句话，吓得烂仔一个劲打颤。
方才那记重拳将他一击击中，毫无招架之力，心知对方不好惹，他晃晃悠悠站起来，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红杉鱼乖乖奉上。
彭昱霖歪头啐把口水，懒懒道：
彭昱霖拿一百块打发乞丐呢.....打人不用出粮？
烂仔见人下菜碟，见他不满意，赶紧又抽出三张递给阿虹，随后夹着尾巴消失在众人面前。
阿虹拿了钱，并没有感谢仗义出手，救她于缧绁的男人，而是脱下外套还给美希。说：
阿虹谢谢你。
尤美希穿着吧，虹姨......
阿虹大惊，盯住她看了许久，这才认出她。
阿虹你是......小阿希？
尤美希握着她的手，柔声抚慰：
尤美希没事了虹姨.....我送你回去吧。
虹姨点点头，拖着布满瘀青的身子掉头就走。
彭昱霖在身后叫住她：
彭昱霖丽虹.....我想和你谈谈......
阿虹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对于阿虹的冷漠，彭昱霖来之前已经猜出一二，但他还是抱有希望。
彭昱霖眼见不一定为实，只有信任我你才有勇气面对真相。
阿虹不屑的冷哼一声
阿虹真相.....你去和嘉蓉解释吧。
阿虹不想再听说下去，同美希道别之后，拖着步履蹒跚的脚步缓缓走出夏家巷。
围观的人群络绎散去，窄巷里只剩美希和那两个陌生男人，身后影影绰绰亮起街灯，脚下零零碎碎垃圾散乱，那男人扬一扬眉，点颗香烟吸了起来。
基于礼貌，美希向他道了谢。
男人却不太绅士的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遍，说：
彭昱霖妹妹仔年纪轻轻就做上这一行，前途无量。
最平淡的口吻讲着最轻挑的话。
这个穿着蓝色长裙的女孩，有着微卷的长发，月牙般的明眸，淡淡皂香弥漫着今晨的露珠，很是娇俏又属实可惜。
原来他当自己是流萤。
她不想也不屑去解释什么，礼貌笑笑，随后与他擦肩而过，消失在逼仄的窄巷，莫大的九龙城寨，谁会在乎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冷眼相待？
这里的夜，仿如连接罪恶的脐带，帮派厮斗、桃色交易，夜夜悄无声息的上演，窄巷的木板房里不时传来吟吟绕绕细碎声，透着朦胧的光晕，无处慰藉的男女，半褪的衣衫与攥在手中的红衫鱼，拉拉扯扯中勾缠的眼神，藏着多少令人心酸卑微的流年——
廉三爷操着一口汕尾白话，牌桌上指点江山 ，长辈就是这样，不跟风不冒进，凡事稳字当头，殊不知，出来混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事忍让只会助长他人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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