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房后院有一片空旷地，旁边紧邻杂货间，平日得闲，尤美希便在里面浇花施肥种些好养的花花草草，待到盛开季节，拿到街上卖一卖，又是一笔可观收入，修剪好枝叶，她将手里活收起来，进屋脱下校服换上一条白底蓝花连衫裙，再出来时，刚好在走廊遇到欧凤仪。
她昨晚开通宵麻将，此时正顶着一坨黑眼圈懒洋洋椅着扶手盯住她，目光从头到脚最后又落到那件连衫裙上，
欧凤仪还有闲散置新裙？
尤美希已猜到她接下来要讲什么，果然，话音刚落欧凤仪就操起不咸不淡的口吻质问
欧凤仪阿妈每月给你三十块零用，吃饭坐车不用钱？买鱼买肉买靓衫.....你哪来富裕？
尤美希不偷不抢，无需向你报告吧？
欧凤仪好好好，你有本领，你了不起！你若当真这般硬气，下个学期念书你也不要向我张口！
欧凤仪说完打个哈欠，晃晃悠悠走进洗漱间，关门时又道
欧凤仪今晚有应酬，等下契爷来接我。
尤美希知道了。
透过反光的洗漱镜，欧风仪懒懒抬眼皮，说：
欧凤仪这里不是银泉湾，无事不要到处跑！若是被那帮烂仔欺负掉，小心将来无人要！
母女俩犯怵，冷冷漠漠十几年如一日。
寨中盛夏，同手扇做游戏，街上寥寥三五人来回属凉茶铺生意最兴隆。拐出龙津道，头顶再无遮拦，阳光乍现，四四方方一片空旷地，正中央是清炮台遗迹，正对兴盛赌档。
门外几名煮饭仔，面如菜色，或站或蹲，围一团吹水扯皮，见尤美希一身长裙从旁经过，吹响流氓哨，嘴里不三不四讲一堆不入流的话，听的尤美希脸上一热扯扯裙摆匆匆跑开。
住三楼的桂芬婶，昨日找到她，讲她家四眼仔这几日要到内地走一趟，作坊人手不够用，想请她帮忙顶几日，尤美希当即痛快应下来。平日尤美希得闲时，便会来地下工厂挣些闲散，反正她也无事做。
寨中的地下作坊大多是无牌经营，几百尺面积的廖屋挤二十几名工人，屋内瘴气弥漫，三部吊扇吹不散满屋的塑料颗粒味，大家在半人工流水线上各司其职，辛苦一整日到手不过十块大金牛。这些地下作坊大多由寨中大佬控制，上世纪五十年代，港地五金配件、塑胶行业兴起，他们从外面大厂拿下代理，拿给寨中居民做，再从中谋取暴利。
日子久了，美希也摸出些门道。
那时制造业可畏风靡港地，原因有三点。
第一是市场大，西方国家将低端制造业彻底遗弃，大量发放的塑胶制品订单乘风破浪来到香江，将这新行业快速推向巅峰，本埠之名大亨都做塑胶花起家，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商机，譬如金属，油漆，电子业同样风生水起。
再有是门槛低，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一部机器几桶原料，只要打通销售渠道，随便一家不知明作坊都可以创造收益。
最重要的是成本少，六七十年代大量人流从内地来港，廉价劳动力和低价原料的完美结合，让所有人将目光瞄准这块香饽饽。欧凤仪曾提及想入手一家塑胶厂，讲做老板娘有多么威风八面，手下一群员工听她差遣不说，月月到手利润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殊不知，这场看似繁华的盛景，只是昙花一现般绽放。
尤美希自小在尤家长大，虽未亲身体会过尤家最风光的年代，但却经历过尤家逐渐没落到走向衰败的全过程，她明白与时俱进的重要性，每一个行业都会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败落，尤家的海运公司就是在好不过的证明——
吊扇下方坐三人，桂芬婶正用乳胶漆为玩具染色，刺鼻的味道美希闻多会头痛，早早准备的外科口罩派上用场，将口鼻遮住，她又从流水线上抱来一箱半成品。
淑芬婶凤仪最晚又开通宵？
淑芬婶做完一件，停下来喝口茶。
尤美希一天一夜
美希耷拉着眼皮，将搪瓷盘里的螺丝钉仔仔细细装在塑料玩具上，约莫是早已习惯。以前住光明街尾的隔板楼，家中坐不下，欧凤仪只好日日泡在麻雀馆，如今搬到老洋房，省了腿脚功夫又趁了她的心，倒是两全其美。
何慧珍淑芬姐——
一道矫捏造作的嗓音从门口传进来，尤美希抬眼睇去，门口一名曲线玲珑的靓女人狂风暴雨般卷入众人视线。
淑芬婶怠懒睇一眼，手上活未停
淑芬婶吹水东昨日回乡探亲，我家四眼仔又跑去内地，这几日人手不够，这批货怕要拖上几日才能交。
何慧珍死扑街，回乡不同我报备！信不信我扣他半月薪水！
靓女人蹙眉瞪眼，脸上细纹一秒钟暴露年纪。
淑芬婶摇头
淑芬婶阿东跟老板请过假的——你搞清楚先来啦，
何慧珍他懂个屁！这几家作坊交给他，早晚要做饿死鬼！
靓女人一时激动烟瘾上来，烟盒里抽出一根万宝路，点燃还未吸两口又“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何慧珍哎呦呦——呛到发癫痫。
靓女人挤挤眉眼，目光停留在尤美希脸上
何慧珍还是妹妹仔会保养，懂得戴口罩。
美希急忙解释
尤美希味道有点呛，我有鼻炎。
戴着口罩同老板讲话多多少少有些不礼貌，将口罩拉到下巴上，她忍不住多看了女人几眼，个女人叫何慧珍，脸蛋漂亮身材又好 尤其那双丹凤眼，不经意间便能虏获男人的心，总之，蛮有魄力个靓女，就是嘴巴太刁钻。
何慧珍四下转一圈，偶尔同工人闲谈几句，一时讲生意多么难做，一时又讲保护费越涨越高，说来道去，不过是想拖几日薪水罢了。等她一圈绕回来，又在淑芬婶面前站定。
何慧珍淑芬姐，委托方下通牒，最迟月底前要付货，做生意嘛，一颗唾沫一颗钉，收不到货我无点交代嘛！
淑芬婶上月五十箱，我领二十人加班加点半个月，勉勉强强如期付货，这月你一下子加到七十箱，现在人工不够，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我也搞不掂啊。
淑芬婶本来不想同她理论，但事实摆在眼前，什么是压迫？加量不加钱就是赤裸裸的压迫，每月二十五个点的递增，正如淑芬婶所言，除非日夜不停赶工，不然根本无法完成。
淑芬婶老板娘，讲真没办法，最近没日没夜赶工，搞到风湿发作，不然你另外请人做吧。
吴淑芬这档口甩手，何慧珍所有努力将付诸东流，她只好怂下来软磨硬泡
何慧珍淑芬姐，怪我太贪心！怪我不周到，这次你帮帮我，我保证下月减三十箱订单。
刚柔并济软硬兼施，何慧珍前一秒还在扮可怜后一刻又改威胁
何慧珍交不出货，大家都不好过......
两人僵持不下，气氛一度很尴尬。
吴淑芬也犹豫，若真拿不到钱，别说无米下锅，喝水都喝不起！寨中大大小小十几家化工厂，大丼口的井水污染严重，寨中八条水管皆被帮派控制，垄断自来水亦如扼住居民的喉咙。
前阵子，龙津道的水喉处贴出告示，水价上调不说，更甚派有四九仔轮更看管，如今接桶水都要一毛钱，到时别说生火煮饭，饮水都要提洗澡盆去接大丼口的化学剂——
尤美希极少开口，一旁沉默干活，心里却快速盘算起解决方案，若以现在进度来算，一定是做不完，但若换一种思维重新调整方向，说不定有还机会。
尤美希慧珍姐，这里只有一台机器，二十人同时开工，反而达不到最有效率地协作配合。
她顿了顿，又说：
尤美希不如你试试将这些人调成昼夜两个工次，这样既可以保证二十四小时不停工，又可以保证大家的生活质量，不过，想如期付货，还需制定一份工做计划。
何慧珍妹妹仔，人工少不是一样无效率？
尤美希观察需要细致入微
她在操作间里走了一圈，凑到何慧珍身边，压低嗓音，道：
尤美希这里只有一部分人在做事.......而另一部分........在浑身摸鱼。
何慧珍没头没脑四下张望，半晌，也没看出端倪，美希却笑说：
尤美希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换言之，只有做自己才会做的事，才能体现出自己的工作效率和价值！总之你放心好了——只要淑芬婶重新罗列一份工作流程，再配合白夜俩个班次，不停机开工，我保证月底之前七十箱货一箱不少！
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何慧珍索性把心一横，赌一把！
何慧珍妹妹仔，我就信你一次！倘若月底可以如期交货，我一定封个大红包给你！
其实在尤美希看来，只是工作分配不合理导致作坊的效率达不到正常甚至更高水平，只要将其化整为零整齐划一，自然可以提高产量。
傍晚作坊收工，寨中正值饭时。
尤美希同淑芬婶踏着余辉朝归家的方向散步，街上骤然热闹起来，有隔离邻舍端碗坐在巷口，有六旬老人手持蒲扇避暑纳凉，黄口小儿围大榕树下追逐嬉戏，吵杂中偶有长辈喝斥声，打破沉闷，周旋在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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