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们要去哪里？”晚间吃完饭，温客行换了衣服就退了房，卷毛怪提着他那遭瘟的黑纱斗笠跟在他身后问道。

温客行并不是很想理会他，早上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便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不吱声。

卷毛怪轻笑一声，急跨几步追上去，走到温客行前面回头打量了他一眼，白色内衬将身体勾勒得修长又瘦削，外套一件湖绿色外袍又多了几分肆意，更有一根红色腰带画龙点睛，整个人看起来潇洒明媚极了，只是，“你为什么要带个口水巾？”他伸手挠了挠温客行颈间白色的围兜一样的装饰，还怪可爱。

温客行打掉他的手，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滚开！你是哪个犄角疙瘩出来的土鳖！什么口水巾！”

卷毛怪转过身负手走在前面，掩过脸上的笑意，“好看。”不知是在夸衣服还是夸人。

温客行旧气未消又添新气，觉得自己心胸前所未有地开阔，才能容得下此妖怪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放肆（咳，打不过这回事温谷主是不会承认的），长着个狗鼻子，甩也甩不掉，真是个麻烦！他凶狠地剜了一眼卷毛怪挺阔的背影，心里有些异样闪过，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那丝异样情绪是怎么回事，就见卷毛怪猛地停下，四下望了一番，很快他也感觉到了。

一道白影裹着劲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再抬眼时，叶白衣已经轻飘飘地落了地。

温客行谨慎地看着他，正待开口，那卷毛怪残影一闪，已经挡在他身前，略微沙哑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语气冲着叶白衣而去，“你又想干什么？”

温客行被迫躲在卷毛怪身后，看着他后脑勺上微微翘起的一撮卷毛，竟一时间出了神，方才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升了起来占据他的心神，他抿了抿唇觉得有些事情像是不受控制了，危机感在脑袋里敲着紧钟，但心里却拖延着迟迟不愿竖起防线，这种矛盾感一时将他弄得两难，他又抬头看了看卷毛怪宽厚的肩膀，懒洋洋地想，算了，索性赶不走，且看看这妖怪究竟留在他身边有什么目的，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同归于尽。

“你那劳什子师兄已经上长明山了，我吃了他顿饭理应还了这个人情，特来给你带个消息。”叶白衣指着温客行，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倨傲的死样子。

温客行这才从卷毛怪身后走出来，眼里有了些真心实意的高兴，“那便好。喂，老怪物，谢了！”

叶白衣满眼的不屑，“稀罕！”转而又看向卷毛怪，“不过……要是这位兄台愿意再跟我切磋切磋，那也是极好的……”

闻得此言，温客行脸一沉，个老怪物事恁多，“少蹬鼻子上脸，让开，我们忙着呢，没空跟你切磋。”

“问你了吗你还多嘴，就你还忙，忙什么呢你，忙着祸害天下啊？”叶白衣斜眼睨着他，“就一张嘴一天叭叭叭，正事不做几件，倒还能耐了！”

卷毛怪只觉一千只鸭子也比不过这俩人，眉头一皱，拉着温客行就要走。

温客行刚要还嘴，突然被拉着走还没反应过来，到了嘴边的措辞一时间忘了个干净。

“哟！骂不过就要走啦？”叶白衣看着温客行被拖着走那蠢样子，忍不住就要嘴贱。

“你别拉着我！老怪物，你不是要切磋吗，老子现在就来和你切磋！”温客行反应过来，颇为恼羞成怒，甩开卷毛怪的手就要去打架。

卷毛怪急忙拉住他，“你打不过他的。”

“你到底帮谁啊！”温客行愤怒地回头瞪他。

“帮你。”卷毛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

温客行：“……”他能说什么呢，这卷毛怪平日里几棒子打不出个屁，一开口就准能气死人，偏偏人家还言之有理，找不出什么毛病来，有这样本事的人真的不多，他无话可说。

叶白衣翻了个天大的白眼，“腻歪够了没啊！我说你俩大男人能不能不要这么黏糊糊的？要黏滚到床上黏去，光天化日的现什么眼？别拿腻歪当情趣！”

温客行凶神恶煞地瞪着叶白衣那副讨打的嘴脸，恨不得将他那小白脸给撕得稀巴烂，“不会说话就别开口，长这么大不被掐死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叶白衣冷哼一声懒得理他，跃跃欲试地看着卷毛怪，“上次与兄台交手打得十分痛快，不知兄台用的究竟是何种功法？竟丝毫感受不到内力，真真是绝妙啊！”

“哼！品种都不同，功法能一样吗！”温客行从鼻子里哼出几句不屑之词，表达自己对叶白衣的孤陋寡闻的鄙夷。

“闭嘴吧小蠢货！”叶白衣昂着下巴龇着牙，那副僵硬的脸皮险些兜不住他老人家倨傲的表情，不屑快要撕破他那层皮出来见光了。

温客行脸皮一紧，龇牙咧嘴就要冲上去打他，卷毛怪一把将他拉回来，冷冷地瞪着叶白衣，“我们品种不同，所用功法自然不同，我不想跟你打，忙着呢。”说完拉着温客行就走。

叶白衣头回见着比自己还讨打的人，一时间竟嘴贱不起来了，看着那俩人的背影感慨了一番山外有山脸皮以外还是脸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才背着那把重剑晃晃悠悠地走了，想着在死之前得再练练，打赢了那怪物下得黄泉去还能跟长青好生吹一回牛，不然他总觉得这几十年乏善可陈的生活没什么趣事可讲，到得阴冷之地找到长青怕是没话说，那可尴尬了。

这边被卷毛怪拉走的温客行带着他走了一宿一天，到了一座山然后七拐八弯到得一处洞穴，洞穴很高，中间有一处圆台，四处可看到很多机关的痕迹，不过估计是没用了。里面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混合着陈血的腥臭，格外令人作呕。

温客行打了火折子，便见那圆台之上一具被啃的七零八落的尸体横陈着，骨头上没被啃完的肉已经发黑，养活了不知道祖宗几代的蝇虫，密密麻麻地停在其上，其间还伴着白色的条状蛆虫穿行，周围散布着十多具血淋淋的干尸，一个个缺胳膊断腿，更有甚者头都被不知道什么咬掉了一半，却是没有蝇虫敢在其上繁衍生息，可能它们也觉得可怖，连卷毛怪都皱了眉不适感渐重。

“这是什么地方？”卷毛怪拉住要往圆台去查看的温客行。

既然被拉住温客行也懒得再过去了，远远地望了一眼圆台上开膛破肚的尸体，撇了撇嘴，“闭关之所。”说完就转身往一处通道走去。

卷毛怪回头望了一眼圆台也跟着去往通道，不知行进多久走出那条又窄又低的通道时，外面豁然开朗，一大片田野出现在眼前，温客行上次到这里都还是绿油油一片，现今已是丰收过后一片荒了，稻草堆有规律地散布田中，被积雪盖上薄薄一层白。

“这是长明山？”卷毛怪还记着叶白衣来找他们时说过小可爱有个师兄在长明山，他还记得当时小可爱的表情，卷毛怪忧心忡忡地开启试探。

温客行奇怪地转过头盯着他，“你想去长明山？”

那看来不是了，卷毛怪摇摇头，摸了摸下巴，“昨晚那个怪人不是说你有个……师兄在长明山？我看你挺高兴，还以为你要去找他。”

温客行难得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我找他做什么。”

“我猜他应该对你很重要。”卷毛怪酸溜溜地在黑纱遮挡下撇了撇嘴。

温客行望了望这片田地的尽头，“他与我道不同志不合，”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英雄大会时他师兄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然后低头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走的这条路道阻且长，他是天窗札泻的一丝光，我和他本就不该有交集，于我而言，他不过是童年一丝慰藉罢了，岂敢乞求其他？鬼见了光是要灰飞烟灭的，他志要浪迹江湖，如今大病得治，我当然为他高兴。”

“你呢？”卷毛怪没头没脑地问，见他不解地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又解释道，“你说你与他志不同道不合，他要浪迹江湖，你呢？”

这倒把温客行问得又是一愣，漆黑的眸子里浮现出一点点茫然，随后极快地被遮掩，他挑了挑眉头，“我？”似是思索了一番，半真半假道，“我不想浪迹奔波，等事情办完，安定下来便找处小桥流水的地儿隐居吧。”

卷毛怪点点头，“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温客行踢他一脚，“我要干什么关你什么事啊！”

卷毛怪理所当然道，“你是我小仆，要干什么当然得经过我同意。”

温客行拳头捏得嘎巴响，这世界上讨打的人真的太多了，不止叶白衣一个，随后又惊觉武功绝世的也不止叶白衣一个了，顿觉没劲，十年之后他得打两个人，想想都累。思及此，便没精打采地往田间走去。

到得田地尽头一处僻静的小院子，温客行推开木门，破败的院子一览无遗，花坛里杂草茂盛，一颗枣子树垂垂老矣地苟延残喘着，院坝被厚厚的枯枝败叶盖得一点儿真容见不着，那几间屋子自不必说，俨然成了蜘蛛的天下，盘丝洞似的乌烟瘴气。

卷毛怪从温客行肩膀处探出个头，嫌弃地伸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这是乞丐窝吗？”

温客行面无表情地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是接下来几个月我的窝。”

卷毛怪：“……你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地方？我记得你在雪山上明明偷了很多钱。”

“什么叫偷？他们死都死了，那钱便是无主之物，谁捡到就是谁的。”温客行难得没发火，从腰间抽出那把白玉折扇，转过头慈祥地看着卷毛怪，“卷毛兄啊，你看这地方山清水秀，听外面溪水潺潺，多么美丽啊，正是我千挑万选的闭关圣地，要是在这里生活几个月，身心那是俱能得到陶冶啊。奈何这屋子实在久无人居，有些脏乱了，你看这要住下来的话，恐怕还需稍微打扫一番……”

卷毛怪：“……”每当温客行开始长篇大论，言之凿凿，他都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得见天光，却困于其中。

待得天光再次大亮时，卷毛怪捏着个扫帚，看着满院子的枯枝败叶无从下手，他这晚上被小可爱教导了满脑子的扫地技巧，抹桌子技巧，缠蛛丝技巧，桌面摆放技巧，清理堆积灰尘技巧……等等十八般家务技巧，并且在这几间小屋子里里出外进，被指导着干了一晚上苦力，现下又被派出来清理院子。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不该在雪山醒来，在棺材里好好躺着有什么不好呢？想到这里，回头望了望那几间虽然还是破窗烂门，但也算焕然一新的屋子，“乒里乓啷”的敲打声从里面传来，同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遥相呼应，他又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

至此，温客行便在此处住了下来，几个月前在这里，他前二十年的三观毁于一旦，用了二十年积累的仇恨的大厦一瞬倾塌，后来的几个月他都在重塑他的三观，重新找寻他的仇恨之人，现在，他又回到这里，再无三观可塑，只为了沉入更深的黑暗。卷毛怪问他他以后打算做什么的时候，他愣怔了一会最后给出的答案其实真假参半，他从未想过以后，因为他对这人间着实没有什么可留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