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终于只剩下我们俩了，他躺在冰冷冷的棺木里，我守在冷清清的灵堂上。这好像不是我第一次参加他的葬礼，我老是梦见他死了。天啊，这该不会也是一个梦吧。那这个梦会持续多长呢？是不是要把葬礼的流程全部走完？

以前的梦，总是听到龙文章死去的消息，我就被硬生生疼醒，像这次这样真实感如此强烈的告别，还能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样子，倒还是第一次。我们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到了这里，这一次，心里有种缓慢的迟钝的痛，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我总是在不停地目送他远去，一次又一次。这一次该是再也没有办法迎接他回来了。不过，他倒是可以走得慢一点儿，等我后面追上去。

我曾经对张立宪说过，如果我死了，让他要么去找一个姑娘结婚生子，要么就不顾一切冲上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我那时也在心里在对龙文章说，我要是死了，就一定拉着你陪我一起死。活着时候，他要背负他那群手足兄弟的命，不听我话也不跟我走；死了，总该归我一个人了吧。可没想到他这个混蛋，最后死也不如我的愿，竟然又一次背弃我先一步离去。我留在在空荡荡的世间，看着他安静的躺着，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存储与他那些生龙活虎鲜活生命记忆的容器。

第一次见龙文章这个混蛋，我就知道他一定是个骗子。巧舌如簧，姿态谄媚猥琐，举止卑微又痞赖，看着就让人来气，丝毫没有我乍听他们生还壮举时想象当中的英姿飒爽和正义凛然，也完全没有一股正常军人理应具备的铮铮傲骨。

一看到英国机场发来的电报，说川军团团长龙文章率领三百余众正在进行机场保卫战，通过核实后即将对他们进行物资补给。我立马让张立宪去查了川军团名录，核实缺并没有此人。他从哪儿冒出来，假扮团长，带着那一群散兵尤勇，还成功穿越了鬼影幢幢的黑森林，阻止了日军对机场的攻击，倒也有些本事。我有些好奇，想见见他，如果他够本事活着回来的话。但事实却是立刻回复了英国人：查无此人，川军团已回归部队。

嘿，现在想起那时候见他，还是又好笑又让人生气。他媚笑着送上日本中佐的枪，我嘲讽了他的谄媚，可看到他闪亮的眼睛里好似充满着期待和希冀，收下了他的献媚讨好，并且，下令逮捕了他。

就是这样一个惫赖又满口胡言乱语的人，这个骗子，居然能把一队泥腿子烂枪杆的人马和一群老弱病残从那百死一生的险地里带出来，我倒是真的挺好奇，也实实在在存有几分敬意。他配得上我对他的军人的礼遇，也的的确确应当被扣押起来好好审问。名不见经传，又颇有些本事，在我眼皮子底下，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待遇。

何书光他们一得令即拿着绳子开始嫉恶如仇般将他绑起来。我看不过，他至少是个英勇的军人，而不是下流的败类，不应受到如此屈辱。我随即补充道，军人该有军人的绑法。没想这些个小子丝毫没懂我的暗示，也没看懂我的脸色，这一个个的不成器，来气地踢了何书光一脚，让他用铐子！

我心里的曲折却被龙文章看了个清楚明白。那混账东西脸上神色越发得意起来，我怀疑他甚至能够看到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在我严厉外表下隐藏起来深深地欣慰，所以才能如此坦然和大胆地炫耀般举着铐子被带走。自己朝不保夕了还不忘交待别人照顾他的狗。

他带回来的人，缺胳膊少腿儿的、破衣烂衫的军人，还有那群蓬头垢面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民众，就这样沉默地目送着他被押解到司令部，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也许是大家逃命已经很辛苦了，这几日的苦苦挣扎，还来不及缓回自己内心的那口热气。

他那副尊容，坐在墙角与乞儿无异，一张嘴极尽讨好谄媚，偏偏一双眼又闪着明澈透亮的光。若不是那一丝光，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将人映照在我心底。我对他的尊重，包含着对草根英雄的敬意，和同类人之间的心心相惜。这个人，必将是一把利刃，将为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队伍带来无可预料的传奇；但我没想到，也深深插在我的心里，从此我的人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