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9）

连下过三日大雪，天气终于放晴。

满京城是一片银装素裹。城墙屋檐，亭台街道，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雪。

朔风刮去连日的密布云层，阳光直射在遍地洁白上，晃的人睁不开眼。路上行人极少，连皇宫的红墙绿瓦，也都在积雪下寂静着，到处是一片静谧祥和。

而演武场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才过卯时，皇家禁军和众皇子们就已经在场上开始操练。

虽正是严寒季节，但高强度训练的将士们都单衣带甲，喊着响亮的口号，浑身冒着热汗，热气化作白雾在头上蒸腾飘散。

自上月起，萧承睿就将教授皇家子弟习练武功的任务交给了长子萧启翰。严海现在除负责操练皇家禁军外，各皇子的贴身侍从们也组成一个小队由他带领训练。

映淳对于换了教官的事老大的不服气。萧启翰比众皇子们年长的多，比萧承煦都小不了几岁。自诩受王上欣赏宠爱，故此为人狂妄自大，傲慢无礼，映淳觉得他武功并不在严海之上，仅是因为他的皇子身份才某了这么一个事职，萧启翰上任当日便别扭着不肯进他的连队。

萧启翰见状踱到映淳面前端详着她倔强的小脸儿阴阳怪气地说:“早听闻燕王家的映淳郡主性子刚硬，不知变通，今日一见，传闻所言果然一字不差。你若不愿意让我教你，就去跟着下人们一块儿练，况且我这功夫，向来是不传女流之辈的。”

映淳听说还可以跟严海继续训练，脸上立时有了笑意，朝萧启翰抱拳道:“那多谢启翰皇兄成全。”松松爽爽抬腿就往士兵连队走。

映淳走出好远又忽然站住扭过头来，萧启翰冷笑道:“怎么，后悔了?映淳妹妹，你若是求求我——”

映淳抬手打断他:“我爹爹说了，落子无悔。启翰皇兄，我是想起来要提醒你，提起我爹爹燕王的时候，该唤一声‘九——皇——叔’。”说罢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独留萧启翰在原地气得咬牙切齿。

此时映淳和阿俞正跟着侍卫连队绕场跑圈，映淳遥遥领先，一步一步迅疾稳健地踏在被士兵们挥洒的热汗融化了积雪的泥泞场道上。

侍卫中数阿俞年纪最幼，跟着连队跑了四圈已是累的双颊通红气喘吁吁，终于体力不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映淳听到声响忙回头看，调头跑到阿俞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小阿俞挣扎着站起来就要继续跟上连队，映淳一把将他拽住，边掏出手帕帮他擦拭身上手上的雪水泥水，边小大人儿似的训到:“阿俞！不许逞强！”

“郡主，无故停下，师父...师父要罚的...”阿俞还气喘吁吁的说不成句子:“阿俞不能...连累郡主...”

映淳才不管那些，远远的朝看台上的严海招招手，严海微微的点了下头。

“看吧，就说师父不会为难你的。你年纪小，本来就吃不消大家的训练强度。”映淳拉着阿俞的小手朝场地边沿走去。

“可是郡主，不是也比，侍卫哥哥们，都小吗？”阿俞气还没喘匀，稚嫩童音里透着隐隐的失落。

“那又不同的！”映淳捏了捏阿俞的小手:“我比他们只小个两三岁，你比我还小三岁，这怎么比?不要心急，总会练好的。”

牵着阿俞到了场地边沿让他坐下休息，映淳又拧开小水壶递上去:“喝点儿水好好歇一歇，姐姐现在回去跟上连队，你歇够了再回来。”

“哟，这不是映淳郡主吗！”

身边突然传来萧启荣的声音，映淳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何贵干?”

萧启翰治军松散，今天因为天气严寒早就让皇子们休息了，都正聚在场地边沿跺脚哈气地闲逛谈天呢。萧启荣坏笑着走过来:“你爹娘也真是有趣，从哪儿找了这么个小豆芽菜照顾你，究竟是谁照顾谁啊？你怎么说也是个郡主，还要亲自照顾一个下人，也太丢我们皇家的颜面了吧？”

“阿俞可怜，我就是要像对亲弟弟那样照顾他，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映淳气得要走过去教训萧启荣，被阿俞偷偷拽住了衣角。

萧启荣早在映淳作势要走过来的时候就吓得往后捎了好几步，嘴上还不肯罢休:“看你真是闲坏了，把个小奴才当亲弟弟照顾！我那病猫表外甥近日如何了?不会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呢吧！”

“萧启荣！今天这顿打你挨定了！”映淳恼羞成怒地冲过去一把将萧启荣扑倒在地上，还没落拳就吓得他挣扎着哇哇大叫。

“萧映淳！”严海及时出现在背后喝住了她。映淳悻悻地松开萧启荣的衣领站起来，低着头唤了声:“师父。”

“叫你带阿俞到一旁休息，你倒和皇兄打闹起来了！”严海面色阴沉，眉间似有愠色。

“还有启荣世子，”严海又转向吓得变了脸色还没缓过来的萧启荣:“世子下次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可别忘了先把吓破的胆补回来。”

萧启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哼哼的走了。映淳偷笑着吐着小舌头抬眼看师父，严海悄悄朝她眨了眨眼睛，紧接着装作若无其事地扬声唤了声:“萧映淳！”

“末将在！”映淳单膝跪地抱拳，脆生生的应。

“训练中途无故停下，加练绕场跑两圈。”

“是！末将领命！”映淳站起身子朝严海一拱手，乐颠颠地跑远了。

哈哈大坏蛋萧启荣！被我吓了一大跳还被师父讥讽，回去一定要哭鼻子了！

宫中最近总是影影绰绰地传出消息，说当今王上御体有恙。但传闻终究是传闻，传了足有一二年，每日例行的早朝和祭祀、科考、皇子及冠等诸如此类需要王上亲临的庆典活动，萧承睿从没有过一次缺席。

但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堂皇表面下，紧张神秘的氛围，早就在不为人所知的深层处暗流涌动。

萧承睿对萧承煦越发猜忌。对这股危险的暗流，他似有着猎犬般的嗅觉和敏感。

萧承煦的亲信被他逐个以莫须有的罪名弹劾打压，贬谪降罪，历来交由萧承煦处理的政务，也被他循序渐进地抽调划分出去，抽丝剥茧地使萧承煦手中本有的权力四分五裂。

但光是毁了这些，于萧承睿来说还远远不够。萧承煦手中掌握的龙啸营的兵权，是扎在萧承睿眼中的一根毒刺。单凭这支精锐，萧承煦兴许就能一路打上殿来篡权夺位，他不可不防。如何拔去这根毒刺，成了他心中盘算的头等大事。

苏玉盈端着点心热茶悄悄走进书房的时候，看见萧承煦用拳抵着额头，眉头紧锁地盯着书案上摊的满满的卷宗书信发愣。

“是不是累的头疼了?”苏玉盈将托盘放在书案边，自然地走到萧承煦身后帮他揉捏着酸痛的脖颈和肩膀。

萧承煦本来伟岸精壮的背膀都单薄了不少，按上去骨头硌的她手指发疼。

“熬了好几夜了，这样下去身子怕要扛不住，今晚回房歇歇吧？”苏玉盈在萧承煦耳边柔声劝着，手上按揉不停。

“歇不得。”萧承煦又使劲睁大眼睛强打起精神，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覆在他肩上的一只柔夷上:“玉盈，别按啦。”

“是不是按的不舒服了?”苏玉盈慌忙停下手。

“太舒服了。”萧承煦往后轻轻一靠，将自己的后脑抵在苏玉盈怀里，用冒了青胡茬的脸颊蹭着她的手心，微笑着低声呢喃:“我怕我会睡着。”

萧承煦面色苍白，眼下青黑也随着连续几个月的缺乏睡眠越来越深。他整个人像憋着一场大病，惹得苏玉盈一阵阵隐隐的担忧。

“我做了点心，吃一点儿吧？”苏玉盈从盘中拣起一块糕点来喂到萧承煦嘴边，萧承煦自然地就着她的手吃了，还故意在她指尖轻轻地嘬吮了一下:“嗯，娘子做的千层糕总是这么好吃。可别让两个小馋猫看见了，今晚这一盘子都是我的。”

“两个小的早就睡了，自然是没有人和你抢的。”苏玉盈被他孩子气的说辞逗笑了。

“那娘子也吃一块吧？”萧承煦眯着眼睛，仿佛下一刻就要倚在苏玉盈怀中睡着了

“我就不吃了，今天都是你的。”

“吃嘛。”微醺一样的呢喃语调有一些像撒娇。

苏玉盈刚拣了一块放进口中，萧承煦猛地移过来嘴巴贴上她的唇抢去半块。

糕饼在唇齿间断裂撒下一些碎屑，苏玉盈羞恼地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一掌，萧承煦喉咙里咕噜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笑音。

书房门口的黑暗中站着个小小的身影。

“启焕！”映淳走过来压低嗓门叫弟弟:“大晚上的怎么都不睡觉！我半夜醒了两边卧房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映淳见弟弟站在门缝前看的认真，自己也趴在门缝上往里探了探。

“嚯！”映淳差点儿压不住嗓门叫出来，一手捂住弟弟的眼睛一手捂住自己的:“非礼勿视！爹娘不让咱们看他们亲热的！”

“姐姐，我看爹爹好累。”启焕显然关注的不是非礼勿视的内容，小脸上写满担忧。

“我们什么时候能长大呀。”启焕转过身来盯住映淳的眼睛。

“就快了，焕儿。”映淳像拔萝卜似的把小启焕整个从地上端起来抱回卧房:“我们都要快快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