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百生门

清晨，北风呼啸。熟睡中的女子被孩童嬉戏和鞭炮声惊醒，及其不耐烦地赤脚下地打开屋门，插着腰正要训斥一通，却发现雪下了一夜，遍地铺了一层莹白。

冬日里的颜色令陆玄岚忘却了发怒，几个孩子似是从未预料过她的出现，短暂的陌生后才大着胆子打招呼:“门主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陆玄岚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

陆玄岚去去去，这是我家 ，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孩子们的嘴巴快过过街铃铛，只一通洗漱功夫，整个百生门的人口全挤在了陆玄岚的小屋前，近一年没见，除了邢二和陪他同行几个兄弟，都待她是极热情的。“门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先来封信，我们好给你收拾屋子。”“门主才起来，先去我家喝碗热粥吧。”即便当初创立百生门只是一时之念，可多年来的诚心相待最是骗不了人，几十号人相互取暖的信任和支持，俨然让这并不壮大的门派像极了一个家。

陆玄岚搓着手，眼眶早已湿润

陆玄岚本来可能要更晚些回来，可还是想着同你们过个年。

除非叶白衣主动提起，陆玄岚对百生门从来是讳莫如深。其实倒并不全是因为这个门派赚的是刀尖舔血的钱，更多的是因为，这个门派里的人，早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江湖上向来只有黑白两道，非正亦邪，可有的人不能一概而论，他们向往光明，却只能置身黑暗。这是陆玄岚创立百生门的初衷，可自始至终干净清白的人是不会明白这里存在的意义。捧着温热的清粥，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一片白衣，陆玄岚叹一口气，他们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注定是有缘无分，今生守着百生门度日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寨子里的孩子多日未见陆玄岚，都可着劲与她亲近，缠着她讲外面的见闻。雪停风止，阳光正好，拥着几个胖娃娃坐在寨门前的棚子生火取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起天来

陆玄岚姐姐在外面遇到了一个神仙，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虽然没有变老，却很孤独，普天之下的人虽多，但没有一个人了解他。我想帮他，所以跟着他到处走，可是最终，我发现，能帮助他的，只有他自己，所以，我就回来了。

孩子们天真无邪地追问道:“为什么姐姐帮不了他？”

陆玄岚沉思良久，噘着嘴笑道

陆玄岚也许就像你们总想要离开寨子到外面的世界去，可是父母叔伯们总是不让你们如愿。你们靠不了大人，只能靠自己，但是自己的力量太弱小了，又无法实现离开的愿望。那个神仙就像是你们，他想要离开一个地方，可他舍不得原来地方的东西，所以画地为牢，终日自苦。

孩子们听不明白陆玄岚的意思，可还是七嘴八舌地认为这个素未谋面的神仙太过可怜。好奇之下又追问道:“那么神仙究竟长什么样？”

陆玄岚认真在心里描摹那人的样貌

陆玄岚他呀，总是穿着一身白衣，披肩长发，眉清目秀，背着一把重剑，却毫不吃力，看着好相处，其实一张嘴得理不饶人，缺德的紧。

孩子们出乎意料的没有捧哏，更没有追问或是恍然大悟，而是拿着一双双眼睛直瞪瞪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陆玄岚你们干什么？

孩子们异口同声:“姐姐，你后面的那个叔叔就是神仙啊？”

陆玄岚几乎是惊吓地从凳子上弹起来。身后约十步开外的一袭白衣像是与雪地相融，那人墨发披肩，挺拔的身姿带着几分疏离地气息，他正挑着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带着怒极反笑地口吻

叶白衣陆门主，你说的神仙是谁呀？

孩童一哄而散，陆玄岚耳根发烫，支支吾吾半天

陆玄岚叶……叶前辈，你怎么来了？

昨晚还对她厉声斥责，走时丝毫不见任何拖泥带水，今天又来做什么？陆玄岚抚了抚胸口

陆玄岚若是来问昨夜的事情，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与鬼谷早就没有了瓜葛。

男子脸上笑意顿时减少几分，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眼神却在陆玄岚头顶上百生门的牌匾上打转

叶白衣昨日毕竟是昨日，今日自有别的事

陆玄岚假作听不懂

陆玄岚别的事？叶大侠不应该准备着英雄大会，过年后立即剿灭鬼谷吗？

男子假正经的温和外表立即崩塌，忍无可忍地放大声音

叶白衣我是想来这里看看这儿和鬼谷到底有什么区别

陆玄岚双手环胸，想着昨夜的事情便气不打一处来

陆玄岚我为什么要让你进来？

那人一副理所当然地抬起下巴

叶白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陆玄岚逐渐气弱

陆玄岚昨日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她的声音小到男子掏了掏耳朵

叶白衣什么？英雄大会还未开始，你就要中途放弃了？

这幅欠揍的模样，与昨日判若两人。可陆玄岚仍是梗着脖子不服气

陆玄岚可你昨日，也没让我跟着你。

叶白衣气恨

叶白衣谁说我不让了？我等了你半晌，你自己没跟上来，难不成要我主动请你？

什么等了半晌，明明两人前后脚离开四季山庄不到一刻钟，他便没了影子，可女儿家终归是女儿家，听见那人说等过自己，到底在心里很容易地原谅了他。陆玄岚抿唇，踢开挡在寨门口的长凳

陆玄岚你……随我进来吧

百生门的人是第一次看见门主带了个男人回来，准确来说，是个男性友人。那郎君衣袂飘飘，好似不在凡尘，一股子远离烟火的漠然神情，开口说话却又是另外一番腔调。难道这是门主未来的压寨相公吗？几个胆子大的揪住邢二问东问西，可那大老粗摸着脑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无论这郎君是谁，总得好好表现。门主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个亲，稳定下来过日子了。

百生门的寨子隐蔽，依山傍水，住所虽稍显简陋，却是干净整洁，加上预备过年，门窗上都贴上了窗花，打着红灯笼做装饰，孩子们依偎在大人身边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客人，若不清楚这里的底细，当真还以为这是个宜居的世外桃源。天黑得早，寨子中央已支起一口大锅，柴火烧的星沫飞溅，肉汤的味道飘散整个村落。叶白衣深吸一口这里的味道，情不自禁弯了嘴角。

陆玄岚叶前辈？

陆玄岚怀疑自己看错眼

陆玄岚你笑什么？

叶老头负手，眼神看着操弄宴席的人们

叶白衣你倒是会过日子，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陆玄岚歪着头睨他

陆玄岚哪里是我会过日子，会过日子的是他们。

见两人远远站在一边，邢二放下碗筷走上来招呼

邢二门主，叶先生，酒席备好了，请快入席吧！

叶白衣看起来有些想要拒绝

叶白衣不必了，我方才来的路上已经……

还不等陆玄岚开口，几个汉子主动过来拉他坐下:“叶先生，来者是客，您就给我们一个面子，用顿便饭吧。”

陆玄岚同叶白衣的表情几乎无差，朝邢二耳语问

陆玄岚他们今天怎么都这么热情啊？平日里见了生人不都是全寨戒备吗？

邢二只是呵呵笑

邢二可这叶先生是您的客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酒足饭饱，小雪落满头。本是收拾饭后残局，结果打打闹闹成了雪仗。孩子们互相抱着滚进雪堆里，大老粗正围着篝火开着粗俗的玩笑。也许是小孩子天性就喜欢挑战未知事物，当第一个孩子大起胆来和叶白衣侃侃而谈之后，叶老神仙俨然已代替了陆玄岚成为新晋孩子王。无视叶白衣既嫌弃又无可奈何望向自己的眼神，陆玄岚只是耸肩一笑，转身进屋子沐浴更衣去了。

若是叶老头不喜欢这里，谁也无法强迫他做任何事，他那般别扭做作，无非是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适应人堆里的生活。陆玄岚忽然很希望叶白衣能真正喜欢这里，而不是将百生门看作一个隐患。陆玄岚将脸沉浸在热水中，脑海浮现出那人昨夜冷峻无情的样子。他放过了温客行，可是就真的这么容易，原谅自己的欺骗吗？

推开门，屋外依旧吵闹哄哄。孩子们身边早已不见叶老头的身影，陆玄岚小跑过去，急切切问

陆玄岚刚才陪你们的那个先生呢？

孩子们指着屋檐道:“在哪里。”月色朦胧，柔光笼罩着整个村寨，檐上男子着酒一壶，白色束发带随风扬起，在月的光芒下如梦似幻，那人看不清面容，却向她遥遥举杯。提起在桌上的热酒，女子背光越上屋檐，男子微醺的脸颊稍稍泛红，看着她的衣着楞了一下

叶白衣新年新气象，终于不是披麻戴孝的模样了

陆玄岚伸了伸懒腰，湛蓝色棉裙沾了木灰

陆玄岚你呢？还不是一身缟素

老头枕在檐梁上，惬意地翘起一只脚，摇晃着酒壶

叶白衣我如今总算是明白了你为何愿意为百生门向我作保。

陆玄岚懒得说话，只用鼻腔发音

陆玄岚嗯？

叶白衣望向那月，像是在回望遥远的曾经

叶白衣鬼谷没有人情味，你比我更明白。那里只有仇恨，视彼此为仇人终日厮杀。容长青保护了他们，却不懂得怎么化解他们的恨意；而这里不同，这里的人相依为命，是真想要互相扶持着活下去，他们走向恶，却没有放弃善，难能可贵。

陆玄岚知道他是在认同她，不免得意地调侃

陆玄岚看来叶前辈也绝非刚愎自用之辈呀

叶白衣横她一眼

叶白衣说正经的，温客行说你早不是鬼谷的人，你又是怎么到了鬼谷去？

陆玄岚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

陆玄岚这是个意外……

叶老头指着她调侃，表情却是十分认真

叶白衣怎么？日日劝我放下过往敞开心扉，结果连真话也不敢说一句么？

终究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陆玄岚看着他的眉眼，知道他的脾性如何，不管他此行有什么目的，可若她再不向他透些底，他必然再不肯多听她一句话。

他来到这里，是选择去相信她。

陆玄岚长长舒一口气，不知如何启齿

陆玄岚你当真要听？

叶白衣肃然点头

叶白衣我今日肯再来找你，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错看了人

雪依旧下着，月色愈浓，好像又回到那些只能在谷底仰望自由的岁月。陆玄岚不由自主攒紧了酒瓶，轻声回应

陆玄岚那是十二年前正源门分崩离析之前，我师父尧山君与众多弟子庆功宴上被毒死。本是门派个人恩怨，却不想窜出了鬼谷的恶鬼从中作祟。那些恶鬼专门偷抢幼儿进谷助长自己练就邪功，正源门那会正好解救了一批被邪门歪道抓走贩卖的孩子。趁着人都死了，他们把我师父的儿子也带走了。我去追他们，一路跟进了鬼谷，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

无论那三年已过去了多久，只要一想到那里暗无天日的日子，陆玄岚还是经不住地心跳加速。与其称之为鬼谷，倒不如叫它人间炼狱，是个人，都能被那里的阴森恐怖和血腥屠杀所逼疯。所以她很能理解温客行的不易，因为只有疯子和鬼，才配在那里活下去。

叶白衣察觉出她的不对劲，连忙制止她

叶白衣若不想说，还是算了

陆玄岚摇头，低头看向壶中酒，酒里有月，韫色正浓

陆玄岚其实在跟着他们走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些什么。可我不能不去救那个孩子，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可是那群鬼怎么会信守承诺，那个孩子没有活成，被他们剥去了皮肉扔进火炉里炼成丹药。我终归还是欠了我师父……一个人情。

叶白衣玄岚

那白衣先生第一次这样称呼她，眸子含着歉疚

叶白衣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女子撩起颊边的垂发，将泪水憋回眼眶

陆玄岚所以呀，昨天周子舒说的对，没有人会比温客行在那种境遇下做的还要好。他顶多是疯了，可心没有盲

男子叹气

叶白衣他若是在四季山庄安安分分过日子，我绝不与他计较。

昨日是被戳中伤疤的无可奈何地让步，今天是感同身受其苦的理解，陆玄岚笑道

陆玄岚叶前辈此番总归不是白来一遭呀

叶老头一语双关

叶白衣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看错人。

万幸，没有看错温周，万幸，也没有错看这个孩子。

这算是叶老头对自己这么些日子的狗腿跟随一个良好评价吗？陆玄岚望着那人白皙的面颊，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痴笑。她所求的，无非是他明白，千帆过尽，仍旧有人有事，值得期待。现在看来，他好像明白了一半。

空中一个炸雷吓得陆玄岚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看，竟是绚烂多彩的烟火在月下打了个转，不远处的城镇，烟花乍然升空，一朵接一朵，孩子们拍着手捂起耳朵点燃寨门前的长炮，红炮纸落满地，与雪色相间喜气洋洋。

屋檐下人们的欢声笑语在烟火升空的嘈杂下难以听清，今年的除夕夜与往年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只是身边共度良宵的人。明月避开云朵，露出皎洁的光，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陆玄岚笑着举壶，大声道

陆玄岚叶前辈，新年快乐！

眼前人从欣赏烟火人间的欢愉中回神，狡黠的长目露出片刻温柔，举起酒壶与她对碰，豪迈道

叶白衣丫头，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