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很幸运的没有被哪个老师用来上课或者做试卷。
教室十分安静，只余一片刷刷写字声，同学们奋笔疾书埋头刷题，步勇在讲台上守着，时不时往下面瞧几眼。
齐思弘忍了小半节课，心不在焉做了几道数学，十五分钟一到，他立即举手示意要出去上厕所。
步勇点了点头，他跟阵风似得蹿出去，仿佛马上憋不住要尿裤子了一样，还不小心撞到了穆涂桌角。
天气太热，穆涂没睡觉，一时兴起想看点书，结果被这一撞和前边那袋碍眼的零食搅得兴致全无，心情差到极点。
推了推撞歪的桌子，翻出手机点开微信，最上边躺着讨人厌的庄漆乐三个大字。
他戳进去，想发：你有病吧给齐思弘那傻逼送什么零食？
还送完就跑。
可手指尚未触到键盘，他却忽然觉得，最有病的人是自己。
自嘲的笑一声，索性将手机关机，丢进了书包。
齐思弘一出教室，尿急样顿时无影无踪，闲庭信步的往办公室方向走。
幸好班主任办公室在中间，要去厕所得先经过，不然还真不好找理由。
他自信满满的走到办公室门口，然后……看见了一堆老师。
“……”
迈进门的腿僵在半空，他稳了稳，就当自己拐了个大弯，身体一扭，抬着腿掉转方向继续往前走。
可惜老师们不瞎。
一个教高三的语文老师认出了他，喊道：“齐思弘？怎么不进来？”
“……”
齐思弘无奈只得转回去，干笑一声道：“老师们好。”
他粗略扫一眼，宽敞的办公室没有英语老师的影子，随口胡诌道：“我找龚老师，但是他好像不在？”
“谁说我不在？”一道声音传来，围着的老师们散开了些，露出龚伟日的脸，“找我什么事？”
“……”
齐思弘顿觉今天犯了太岁。
“我来……问问题。”他硬着头皮回答。
龚伟日瞄他一眼，“问问题？那你书呢？”
齐思弘立即道：“噢我忘了，现在就回去拿！”
他扭头就跑，在一群老师调侃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齐思弘奔回教室，再一次把穆涂桌角撞歪。
“……”
穆涂忍无可忍，狠狠踹了他一脚，冷然道：“你他妈帕金森？”
然而齐思弘没心思理会，光顾着抓脑袋思考到底是现在拿书去刺探敌情好，还是以退为进过二十分钟再去好。
毕竟收了一袋贿赂，拿人手短，就得把事情办好。
也是奇怪，庄漆乐姐姐怎么会想要老师课表？还把这事交给他而不是穆涂？
这么想着，齐思弘往后看了眼，霎时一激灵，不自觉抖了抖。
穆涂正拿一种请他去死的眼神看他。
“怎、怎么了？”齐思弘小声问。
穆涂那张脸能冻死人，“庄漆乐找你干什么？”
齐思弘眼神飘忽：“没什么啊，就……跟我聊了聊天，然后送了点零食。”
庄漆乐交待过他，课表的事暂时别告诉穆涂，她自己会和穆涂说。
而穆涂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不屑中带着不爽：“她平白无故送零食？”
暗含轻蔑的目光上下一扫：“给你？”
齐思弘：“……”
兄弟一场你他妈那眼神什么意思！
“我好看啊，招人喜欢不行么？”齐思弘被激得叛逆心一起，开始胡说八道：“漆乐姐跟我聊得挺来的，还说下次请我去她家做客呢。”
听见这话，穆涂反倒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中带着十足的阴森。
“漆乐姐？”他一字一句道，“行。”
齐思弘还没琢磨出那句“行”是怎么个意思，脚边忽然响起塑料袋挪动的声音。
低头一看，只见穆涂长腿一勾，庄漆乐送来的那袋零食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被人收入了囊中。
“……”
“你！”齐思弘满脸难以置信，这人居然可以不要脸的如此理直气壮！
他要去抢，穆涂一脚踩在零食上。
“我买了。”
说完这句他就低头翻起了书，不再搭理齐思弘。
齐思弘气得要炸，搞不明白他抽什么风，却又碍于台上步勇已经咳了好几声提醒纪律，不敢再发出什么动静，遂也只能愤愤然转过身去。
尽管零食被抢走，但答应下来的事情还得完成。
二十分钟后，离下课还剩十分钟，齐思弘又尿遁了一次。
好歹这次办公室没再有老师杵着，大概是都下班走了。
齐思弘得意一笑，心情好了点，连之前同学们看他看肾虚一样的目光都能大度原谅。
他谨慎的摸进去，确认里间也没有人，随即找到步勇办公桌，开始四处翻找老师课表。
学校很人性化，一般每位任课老师都会有一张自己的课表，经常打印出来放办公室，以便老师们查看。
办公桌上堆着试卷、练习册、和一些杂物，他翻来覆去好几次，不敢动静太大，只能仔仔细细找着，甚至抽屉里也拉开看了看，但就是没找到步勇那张课表。
班级课表倒是有好几张。
眼瞅着就要到下课时间，却还是没见到课表影子，齐思弘急出了些汗，差点就要去翻垃圾桶了。
最后两分钟，正当要放弃时，余光一扫，忽然瞥见办公室门后似乎贴着好几张课表。
他眼睛一亮，可还没亮三秒，又啪得熄灭下去。
穆涂靠在门边，单手插兜，嘴角含着假笑，满脸不怀好意。
只见他微微挑了下眉，朝他晃了晃手机。
“还有两分钟，你在找什么？”穆涂道，“或者说，你在帮庄漆乐找什么？”
“……”
齐思弘矢口否认：“什么啊，我在帮勇哥找东西。”
穆涂一点头，浑不在意的语气：“行，视频我发给步勇。”
齐思弘眉心一紧：“什么视频？”
穆涂笑了笑：“当然是你帮他找东西的视频了。”
着重强调了“帮他”两个字。
齐思弘：“……”
好他妈阴险！
—
下课铃响，又是一波接一波祖国食人花向食堂进军，风卷残云如蝗虫过境般，不消片刻，食堂便响起一片叮铃哐啷收盘子的声音。
庄漆乐忙活完，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去了学校后山附近等齐思弘。
她叮嘱过他，吃完饭在这里碰面。
不远处有家属区，一些老师和家属们会住在学校里，正是吃饭时间，隐隐约约的喧嚣嘈杂传来，伴着午后晚间烟火气。
日落，浅霞，红云，校广播里放着不知名英文歌，悠然又沁人心脾的小调，就像雨后初阳，让人心情和余晖一同陷入云层，柔软飘荡，也宛若街巷滚过的风，给九月炎夏泼洒一捧清凉。
广播站学生轻声念着投稿与摘抄，腔调中掩盖不住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
庄漆乐坐在一棵樟树下的石凳上，没怎么仔细听内容，只耐心等着。
慢慢的，思绪不自觉飘远。
具体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大约是五年前，穆涂还是那个短手短腿走路吭哧的小团子时，她带他去过昌卦某家主题乐园。
主题乐园不大，设施也比较简陋，但里面有一项很特别的娱乐活动，叫“童话木马”。
木马可供骑乘，坐上去后，便会短暂的进入到一个幻境，被众人戏称为“童话世界”。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每个人死前多少都会带着不甘心和执念，死后没有记忆，但还有残存的潜意识，这个幻境，便是由忘川里那些孤魂野鬼作为人活着时，潜意识里最向往的时光所化。
每个人都不一样，能进入什么幻境，取决于自己何种求不得。
是以主题乐园虽然小，但是慕名前去的“游客”却很多。
揣着这份好奇，庄漆乐也买了票想试试，队伍很长，怕穆涂等得不开心，她还特地买了冰淇淋棉花糖各种零食哄着。
排了一上午队，终于轮到俩人，庄漆乐抱着穆涂坐上去，木马缓缓漂浮起来，穆涂警惕的喊了声乐乐，她没来得及回应，眼前乍然变得白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也说不出话。
直到又过了一会儿，弥漫的白雾渐渐散去，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落满花叶的石凳上，倚靠着石桌。
周遭漫山遍野望不见尽头，只有花香与春风。
庄漆乐有些惊讶，不曾想自己潜意识里竟还有这样的场景，她想要起身看一看，却不知为何，居然丝毫动弹不得。
尽管风吹着很舒服，花香也很好闻，可没来由的，她只能感受到两个字——
孤独。
寂静无声的旷野，蔓延着无休止的孤独，翻涌如潮水般席卷她，包裹着让人喘不过气的焦灼，甩不掉也挣不开。
她呆坐在纷扬的花叶与孤野中，一动不动，彷徨而茫然，就像是……
在固执的等着什么人。
曾经的记忆和眼前的场景于虚幻中逐渐重合，她愣愣望向前方，林荫小道，落花漫天，晚霞与春风交相辉映。
远处走来一人。
衬衣黑裤，欣长挺拔，步子不紧不慢，少年痞气，和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穆涂
阿涂？！
“……”
回忆和幻觉登时破碎，庄漆乐从石凳上蹿起来，双手紧握，莫名变得局促不安。
她看着走近的人，挤出一个笑：“阿涂，你也来散步吗？”
穆涂懒得和她废话，毫不留情戳破：“你不是在等人？”
庄漆乐呆滞了下，神色隐隐慌张，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便又听穆涂开口。
“别想了，他来不了。”穆涂坐下，掀眸看她，“只有我。”
他视线打量她，语气漫不经心，眼底仿佛映上了一缕残阳，亮着淡淡暖光，却并没有暖意，“不如我们来谈谈，齐思弘帮你偷课表的事？”
庄漆乐：“……”
好垃圾的贿赂对象。
干瞪眼僵持了会儿，庄漆乐默默坐下，表面上八风不动，实则内里绞尽了脑汁要怎么搪塞过去。
齐思弘简直太不靠谱了，居然能这么快就被发现。
若非她灵力实在太少太弱，也不至于连个隔空术都使不出。
这事儿大概说破天也找不到一个正常理由，偷拿人家班主任课表，听起来多变态。
庄漆乐这瞟一眼那瞟一眼，就是不看他，哈哈干笑两声问：“阿涂，你吃饭了吗？”
穆涂单手搭着石桌，好整以暇道：“劝你这个时候别转移话题，我没什么耐心。”
庄漆乐不出声了。
穆涂换了个姿势，两条胳膊都放上去，继续道。
“又是换工作，又是拿课表……”他垂下眼皮，解开腕边一粒袖扣，“庄漆乐，你想干什么？”
袖口被折了一道，露出线条分明又冷硬的腕骨，他十指交叉搭在桌上，静静盯着她，一言不发。
这样闲适又不容拒绝的姿态着实给人很大压力，跟影视剧中刑警审犯人似得，说的每一句话都处于严密监视下，稍微胆小些的都会扛不住。
庄漆乐轻轻吐了口气，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一般，抬头和他对视，不知怎么，脑内忽然蹦出了穆涂中午那句——“关我屁事”。
一不留神，便脱口而出：“不是说关你屁事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
对方眼神骤然冰冷，戾气越发深重。
“不是，我……”庄漆乐想补救两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其实这些和你都没什么关系……呃不是……”
得，越描越黑，这下完全没办法收场了。
她小心翼翼看他，只见穆涂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庄漆乐手足无措，也感到很无奈，她做这些事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确实很古怪，偏偏她还不能说原因，于是遮遮掩掩就更显古怪了。
穆涂警惕性向来强，俩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此后怕是都要毁于一旦了。
正垂头丧气着，跟前忽然丢来一张对折的纸。
她下意识一瞥，风吹过，纸张被掀起来一角。
——是步勇的课表。
庄漆乐倏然抬眼，“阿涂……”
穆涂眼神很沉，阴着脸没说话。
她指了指课表，不确定道：“……给我的吗？”
“不是，”穆涂嘲讽道：“丢着玩。”
“……”
庄漆乐赶紧收起来，谄笑了下，磕磕绊绊的解释：“阿涂，我做这些……确实是想接近步勇，但我没想做坏事，只是想盯着他，他不是好人，你离他远点……我、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穆涂神情并未缓和，听见此话，微眯了下眼，“你认识他？”
“嗯……算是吧。”庄漆乐含糊道。
穆涂又问：“他做过什么，让你觉得他不是好人？”
呃——
杀人放火？屠城？会对你不利？
要说出来估计穆涂会以为她失心疯。
庄漆乐勉强道：“反正就……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拿到课表了，然后呢，”穆涂继续问，“还想做什么？”
还想把他下炼狱。
庄漆乐心说。
她抿了抿唇，缓缓垂下脑袋，“对不起……”
穆涂看着她愧疚的表情，不由想起那天两人吃车轮糕的场景。他被塞了一嘴车轮糕差点噎死，她缺心眼笑了半天，他气得要发火，她却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他说——“我以后天天来陪你吃啊”。
当时他愣了很久，片刻后将人推开，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镇定，不自然道：“吃你的，别动手动脚。”
她收回手背在身后，歪着上半身倒退走路，明目张胆瞧他疑似害羞的神情，没心没肺的笑，边笑边调侃。
既烦人又讨厌，傻得要死。
想到这，穆涂也笑了声。
自嘲的嗤笑。
他低声道：“你说陪我，就是这种陪？”
庄漆乐没回答。
两人无言对峙，似乎连校广播的声音都远去了，周遭只剩压抑的沉闷，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淡漠而颓丧的嗓音才又响起。
“庄漆乐，在你眼里，原来我这么差劲。”
差劲到丝毫不值得你信任。
甚至去宁愿求齐思弘，都不愿意相信他半分。
穆涂语气带着浓烈的失落，比那次在医院天台说着“我把债还完了”的模样还要令人难过。
庄漆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说出来的话。
心底陡生出无法抑制的心疼与悲伤，惶恐的想告诉他不是这样，她怎么可能觉得他差劲，怎么会不信任他。
可事实上，她什么都不能说……
穆涂已经起身，侧对着她，喉结动了动。
“课表收好，只有这一张。”他说：“放心，以后不问你了。”
瘦削高大的背影远去，她停留在原地，像被抽干了力气。
庄漆乐忽然觉得，童话幻境大约是假的。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等谁。
只是，这样的等待结尾。
她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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