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漆乐忽然很想抱抱他。
她以前抱过他很多次,可以说穆涂是在她怀里长大。
她想像以前一样,他不开心的时候给一颗糖,然后抱在怀里哄一哄、晃一晃,再不济带他出去玩或者讲几个有意思的睡前故事,那样他就能开心起来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看着他站在黑暗里,茕茕孑立孤身一人,怎么挣也挣不开缠在身上那些不可磨灭又阴暗的过往。
稍有不慎就会掉入更无望的深渊,湮没坠落。
她抬手抱住他一只胳膊,环抱的姿势,额头抵在左肩上。
穆涂反射性的要甩开,却不知为何,还是忍住了。
他语气有些僵硬:“庄漆乐,你很重,别靠着我。”
庄漆乐抱着没动,轻声道:“穆涂,我能叫你阿涂吗?”
穆涂顿了一下,不自在道:“你不是已经叫了很多次,现在想起来问我?”
“也是,”庄漆乐笑了笑,“阿涂,谢谢你。”
穆涂没有转过身体,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任她那么靠着,问:“什么?”
“谢谢你能活着。”庄漆乐说。
双方看不见对方表情,语气听上去都还算镇定。
穆涂垂眸,没有半分情绪显露:“理由。”
她偏头,侧脸靠过去,穆涂肩骨凸出,太阳穴刚好碰在肩峰处,最顶上一点相触,两人距离很近,看上去会给人造成很亲密的误会。
看似亲密——
可夜色与她都知道,在不为人知的时光里,心脏距离隔了十六年。
庄漆乐说:“因为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认识的人。”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接着道:“所以请你以后,也务必好好活下去。我知道你不开心,也很难过。但是阿涂,请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人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也有人很庆幸,你能活着。”
她动了动,一阵轻微响动过后,穆涂感觉手里多了个东西。
没顾后颈刀口与颈椎不舒服,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静静躺着一颗糖。
奶白色包装,和庄漆乐裙子颜色一样。
“我给了你最甜的一颗糖,所以你能不能,稍微不要那么难过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年,拉到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岁月不相接,光阴无连绵。
他似乎感觉角落有人在等他,但是他睁不开眼。
穆涂缓缓收拢掌心,把庄漆乐从肩上拉起来,轻轻推开。
糖被放进了口袋,他转过身道:“走了,债主。”
庄漆乐跟在身后扶住他,头顶有风吹过。
俩人缓缓走向通往楼道的微弱光源处,留下身后一地夜色。
在大多数人眼里,伤心和难过是一种可以随时光更迭而消融的东西,会慢慢变得无所谓,变成没什么大不了。
可对某些人来说,小时候能被抚平的一切,现在却只能被掩埋。
掩埋掉不代表不存在,它只是搁浅在那,然后释放无穷无尽的枷锁。
穆涂就是那个某些人。
………
回到病房,俩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散了许多,尽管微妙也是穆涂一个人微妙,但他还是自在了些。
在外面站了太久,心情起起伏伏,刚做完手术没几天的身体扛不住,全身上下都开始疼,穆涂躺在床上难受得什么话都不想说。
好在庄漆乐洗澡去了,不然又得问他一百八十遍哪里疼。
半小时后,穆涂看见脑袋上裹着干发帽,穿着浅青色睡裙往脸上擦东西的人走出洗浴间,顿时产生一种他们是来度假的错觉。
一阵无语凝噎,穆涂提醒她:“穿条裤子,晚上会……”
话没说完,庄漆乐抱了床空调被出来,显然专门准备的。
“……”
拿完被子,又继续窸窸窣窣在柜子里翻东西。
等到她把一系列生活用品,包括给他准备的洗漱工具以及睡衣等各种有必要没必要的东西拿出来时,穆涂彻底忍不住了。
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庄漆乐,问你个问题。”
庄漆乐正弯腰给他准备牙刷毛巾,闻言抬头,脸上还带着洗完澡未褪去的水润红晕,“啊,什么?”
“你把家搬来了?”
基本生活用品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会有泡脚盆这种玩意??
庄漆乐有点茫然:“没有啊,我是按照网上说的,都说要准备齐全一点。”
穆涂没什么表情:“哪个网上说要拿泡脚盆的,你给我看看。”
庄漆乐满脸无辜:“网上没有说,是我听一个阿姨说,泡脚能促进血液循环,可以让你恢复更快。它还能叠起来呢,我给你看。”
“……”
旁边有个大妈道:“哎哟,这个姑娘细心勒,不像我家老头子,来回弄了好几趟,才把东西给收拾完。”
庄漆乐拿着泡脚盆一下叠起来,一下打开,“其实我也拿了挺多趟的……阿涂你看,是不是很好玩。”
穆涂在ICU的时候,她就一直来回的搬,搬了好几天。
穆涂:“……收进去,别弄了。”
庄漆乐收好泡脚盆,提着装了洗漱用品的塑胶桶,走过去要把他扶下床。
穆涂警惕道:“干什么?”
庄漆乐犹豫都不带犹豫:“帮你擦澡啊,医生说伤口不能碰水,所以帮你擦一擦。”
“……?”
穆涂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帮谁?擦什么?”
庄漆乐耐心道:“帮你,擦澡。医生说你伤口不能碰水。”
“?…………?”
穆涂这次不无语了,直接震惊到失语。
这他妈是不能碰水的问题吗!
他活了快十七年,从来没见过一个女的,一个十七岁女的,一个十七岁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一个月前还是陌生人的女的,居然能够完全不害臊脸都不红一下的厚颜无耻说要帮一个精力旺盛青春年少马上就十七岁的准高三生擦澡!
这他妈不是言情,这他妈是惊悚片!
神情麻木的拍开她的手,放弃和对方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沟通,穆涂一指病房外,“去把头发吹干,没吹干别回来。”
庄漆乐被拍得缩了缩手,哦一声,拿着吹风机去了走廊。
走得时候还有点感慨,阿涂果然长大了,连洗澡不让她帮忙了,想当初泡澡堂子泡得那么欢,还恨不得天天拉着她一起泡呢。
真是物是人非……何况她也没要洗澡啊,就擦一下都不行吗?
趁着她去吹头发,穆涂忍着疼痛,进卫生间快速擦了个澡。
有史以来没这么迅速过,生怕庄漆乐一个兴起就在外面敲门要进来。
洗漱完,一切尘埃落定。
庄漆乐租了个陪护床,确实很小,铺开来还不到病床一半高,而且的确不舒服。但庄漆乐对这种事向来不上心,再差的环境都在娑婆门经历过了,和那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拉上帘子隔开周围一切,她躺在病床旁边,一高一矮有视线差距,侧身只能隐约瞥见穆涂穿着睡衣的手臂。
过了会儿,她轻声道:“阿涂晚安。”
穆涂阖上眼:“嗯,晚安。”
—
第二天一早,庄漆乐刚买完早餐回来,就看见穆涂在和人打电话。
这着实新鲜,来了这么久,她还没见他和谁有过联系,不过也是由于前段时间大多只能晚上见面的缘故。
庄漆乐走过去,第一句话就听见他说:“有病?”
第二句话:“滚。”
然后简单利落掐了通话。
虽然内容不是很友好,但语气却透着放松,很明显是熟人间的才会有的调侃。
庄漆乐更好奇了,将豆浆递给他问道:“阿涂,是谁啊?”
穆涂喝了口,道:“一个……同学。”
傻逼二字随着豆浆咽了下去。
“他知道你生病吗?”庄漆乐问。
穆涂皱了下眉,脸色有点臭,嗯了声:“不知道听谁说的。”
庄漆乐又问:“那他要过来看你吗?”
穆涂脸色瞬间更难看了,许久后,才语气别扭又不耐烦道:“嗯。”
庄漆乐笑了笑,笑出了声。
这一笑立即引来穆涂目光,他神色不善:“笑什么?”
庄漆乐又笑了几声,是那种忍不住的高兴,“我很开心。”
他能交到自己的朋友,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
穆涂扭头玩手机,没问她为什么。很清楚以对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尿性,说不出什么让他脑子不飘省略号的话。
两人各玩自己的,庄漆乐开了局麻将,但是很快就输了,然后又锲而不舍的继续玩。
提示音响了好几回,终于再一次金币消耗殆尽时,病房进来了两个人。
原以为是其他病人家属,但他们径直往中间这张病床走,庄漆乐这才抬起脑袋看去。
走在前面的是个男生,手里提着一箱牛奶,看见穆涂后脸上表情登时又惊又喜,张开怀抱扑过来:“我去!你还真在这啊。”
但没来得及彻底扑上去,脖子就被一只手掐住了。
穆涂半躺在床上,眉头拧着,十分嫌弃,“滚远点。”
“诶诶好好好,”男生举起双手,无奈笑道:“我投降,投降,你是病人你最大。”
穆涂松开手,男生又问:“怎么回事啊你,这耳朵、这脖子,出车祸了?”
他说话很不客气,还带着揶揄口气,非常标准的一个损友。
穆涂哂笑一声,反讽:“是,车祸,扭了脖子。”
男生捂着肚子乐,后面走上来一个女生。
小家碧玉的长相,留着学生头,身上还穿了校服。她将手上果篮递过来,轻声道:“穆涂,祝你早日康复。”
男生立马把果篮拿过来和牛奶一块提在手上,“对,要不是文黎提醒,我还打算就这么过来的,女生就是细心哈。多吃多补,早点康复啊涂,我可还等你陪我一块儿来忍受学校的摧残呢。”
穆涂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扬了扬下巴,“放那吧。”
男生将东西放在床头柜,正欲说话,庄漆乐站起身,递了两条塑胶凳过来,“你们好,请坐吧。”
俩人这才注意到床对面还有个人,同时愣了愣,先各自接过凳子,然后再看向穆涂,用眼神示意,这谁啊?
这么年轻不会是妈妈,可也没听说穆涂有什么姐姐啊。
穆涂先转头对庄漆乐道:“同学,齐思弘和……”
齐思弘赶紧道:“我叫齐思弘,她叫文黎,是我们班学习委员。”
穆涂:“嗯,文黎。”
齐思弘有点汗颜,穆涂这不记人名不记脸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人还站这呢,要没聪明伶俐帅气不凡还很会看眼色的他场面得多尴尬。
不过文黎好像没怎么察觉,朝庄漆乐友善的笑了笑。
庄漆乐回笑:“你们好,我是庄漆乐,阿涂的……邻居。”
穆涂没出声,齐思弘也对为什么是邻居在这陪护没表现出半点好奇,反倒是文黎呆了呆。
几人坐下,齐思弘开始喋喋不休抱怨起学校领导是多么没人性多么杀千刀多么压榨学生,才放了一周暑假就补课,大半个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圈。
“涂啊,你说我后面一个月怎么办,你是不知道,勇哥最近跟疯了一样,每天少说仨堂小考,回了家也不给人痛快,不仅自己留作业留得多,还鼓励其他老师跟着如法炮制。他妈的一天十四套卷子,再加上我房间堆满的暑假作业,还让不让人活了!这怎么写?这怎么写!我又不是印刷机器!死也写不完。”
他坐在一边苦大仇深叭叭个没停,穆涂目光偏向削苹果的庄漆乐,随即又收回,“你可以不写。”
齐思弘捧着脑袋,颓丧道:“你是心里真没数啊涂,你不写作业不补课勇哥拿你没办法,我要是敢,他能拿教鞭追我三条街。”
穆涂嗤笑:“被他追和死也写不完,自己选。”
齐思弘说:“我哪个都不想选。”
“那就两全其美,”穆涂说:“被追着打死。”
“啧,你这人怎么说风凉话呢,”齐思弘不满道:“我被打个半死不活谁来给你解闷。”
旁边文黎默默坐了会儿,随后从背包里拿了叠纸出来,递上前道:“穆涂,这是学校最近发的复习资料,我给你拿了一份过来,你可以……没事的时候看看。”
话一出,气氛瞬间凝固,连齐思弘都安静了。
穆涂没看她也没看那叠资料,视线放在庄漆乐身上。
庄漆乐把削好的苹果用便携榨汁机榨好,给他递过来,“阿涂,放了糖的苹果汁。”
穆涂接过,嗯了声。
文黎有点不知所措:“穆涂,这个……”
“诶那个文黎啊,你看你,学习委员后遗症了吧,”齐思弘一把扯过资料往她包里塞,“他什么成绩你不知道,这玩意对他来说就是浪费,暴殄天物!你先收着,回头给我,我要。”
文黎不做声,只是垂下了脑袋。
“那什么……哦我想起来了,宁酌诚那傻逼有没有找你麻烦?”齐思弘转移话题道:“咱俩期末给他打了闷棍,他没找我,有没有来找你?”
穆涂喝着果汁,淡淡道:“没有。”
齐思弘点头:“我猜他也不敢来。”
庄漆乐细声道:“我待会儿要回去给阿涂做午餐,你们想吃什么?我一块给你们带来。”
“不用管,他马上走了。”穆涂说。
齐思弘连忙拉着文黎起身,“对对,我们这就走了。靠着文黎才拿到的请假条呢,还得回去上课,姐姐你别麻烦了。涂儿你好好养身体,以后有时间我再过来。”
穆涂翻脸不认人:“有时间也别来。”
齐思弘和文黎往外走,一步三回头:“我平时给你发微信记得回啊,你自己看看聊天记录,都多少次没回我了!”
穆涂言简意赅:“滚。”
俩人出了医院,齐思弘放开文黎胳膊,语气有些无奈:“大小姐啊,我让你跟来不是来给他添堵的啊,你信不信他回学校能弄死我。”
文黎抱着书包,垂着脑袋不说话。
齐思弘也不好说她什么,转身摆手:“算了,走吧走吧,热死了。”
谁知还没走两步,文黎忽然道:“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他高一成绩那么好,怎么……”
齐思弘停下脚步,心底升起愠怒。
“怎么就要自暴自弃了?”他转过身替她说完,懒得委婉了,直言不讳道:“文黎,别费劲了,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花了两年时间你还没搞明白?”
“可是——”
“没有可是,”齐思弘打断道:“我和他从初中一直同班到现在,没人比我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生活和经历你没法想象,更没人能靠近。别说你,就算是我也不行。你别看他好像只和我玩,其实那家伙心硬得很,我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住哪。”
齐思弘道:“追在他身后这么久,他看你一眼了吗?”他吐了口气,缓声道:“你是女生,你别这么卑微。”
文黎终于沉默下来,眼眶红了。
齐思弘拍了拍她的肩,说了最后两句忠告。
“他永远只会一个人走,也知道该怎么走。”
“文黎,放弃吧,别管他了,也别喜欢他了。”
本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文黎却突然甩开他的手,哭喊道:“你懂什么!我是因为他才想做学习委员的,也是因为他才爬上来的!”
她说:“齐思弘,你又不是我,你凭什么劝我放弃。”
病房里。
庄漆乐正要问穆涂吃什么,他点开了手机,似乎在和人聊天。
齐思弘:【你打我吧,我认错!】
穆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齐思弘:【我有个姑妈在你隔壁病房,昨天看见你了。】
齐思弘:【涂儿、涂仔、涂哥,我发誓,我本来真的就想一个人来看你的,但是吧去请假的时候被文黎给听见了,她非要跟来,我也没想到她会带什么复习资料啊,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下次哪怕冒着被勇哥骂上三天三夜的风险,我也要一个人出来!】
穆涂喝完最后一口果汁,打字:【学校等着,后山见。】
齐思弘立马发了个嚎哭不止的表情包,然后弱弱的回了句:【揍轻点…可以吗?】
他没理,发完手机扔去了一边,抬头就撞上庄漆乐欣慰的目光。
穆涂:“……怎么?”
庄漆乐笑了笑:“阿涂,你朋友们都很可爱。”
穆涂皱了下眉,不懂她这种欣慰感从哪冒出来的,“你觉得是就是。”
庄漆乐问:“你中午想吃什么?”
穆涂又拿起手机,没看消息,道:“点外卖吧,别跑了。”
庄漆乐盯着他手机,半晌后道:“阿涂,我还不知道你电话号码呢。”
穆涂顿了顿,扫她一眼,庄漆乐脸上神情从欣慰变成了期待。
移开目光,嗓子突然有点不舒服,他轻咳一声,点开微信二维码,手机扔给她,“微信号就是,自己加。”
庄漆乐莞尔一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