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荒无能二

长仪其实去过一次连枝，那时只远远一望，那副场景却深深烙印在她脑海。

　　连枝里的池水潋滟着一个白衣男子，那是怎样的白呢？

　　无暇的、没有一丝褶皱的月白胜雪袍，带着淡淡的不易觉察的冰凉，和梨花带雨的纷纷扬扬的温柔。

　　他大抵是凉薄的，精致的眉眼优雅淡漠，却瞧不见里面可曾倒映过任何一个人、一处风景。一身出尘的气质也无情真切。

　　他就像是天上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明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挽留而停顿他的步伐。

　　他又大抵是温柔的，不会在转身的时候将那把送出去的油纸伞拿回来，将他人置于雨中。

　　哪怕烟雨蒙蒙，屋檐上的瓦砖汇聚着一汪清水。

　　哪怕衣衫微湿，雨珠顺着发梢顺流而下。

　　长仪看到男子转过身，身上微湿的衣衫又像是从未湿过，雨水尚未挨到发丝，就已经自流而下，滴落到脚下的水洼之中。

　　她看到男子买了一把油纸伞，对着雨中湿透的一位男子撑开了伞，遮住了磅礴大雨，眉眼似乎有些无奈。

　　长仪听见他说：“善水，你的伞呢？”

　　名唤善水的男子抬起头，傻乎乎地说道：“借给别人了。”

　　白衣男子说：“那你就不会买过一把吗？”

　　善水说：“没钱了。”

　　他模样看起来很委屈地将荷包拿起来给男子看。

　　男子看起来更无奈了：“你就不会找地方躲起来吗？”

　　善水低下了头，手搅动着衣摆，呐呐道：“属下只是怕自己走了，您找不到就不要属下了。”

　　男子忽而一滞，半晌才哑然失笑：“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

　　善水只是低着头，长仪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周身一片寂静。

　　画面就到此结束，长仪甚至都没有继续看下去。

　　只因为那个名叫善水的男子，居然和她师父长的一模一样。且名字，也分毫不差。

　　长仪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发现她，但反正她是已经逃了。

　　回到小院，长仪勉强平复了心情，就着已冷的茶水浇灭了剧烈的火焰。

　　得完。

　　她这样想到。

　　然而出乎意料的，善水似乎没有发现过她。

　　而长仪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所以为的莲池，能够倒映出世人看不到的东西。

　　每一颗雪莲子都晶莹剔透，如能够灼痛世人的泪水，又似白昼初现的清冷露珠，那是一颗完完整整的让人有着掠夺欲望的赤子之心。

　　是的，那是雪莲子的名字，它有着一个古怪又好听的名字

　　后来，长仪才知道，每一次雪莲盛放，便是摘种它的主人的经历重现之时。

　　长仪在那里看到了这如卑贱之尘的世界真正的模样，是丑陋的，是美丽的，也是令人难以启齿的。

　　从山海云川，到夕阳落幕，再细致到平民百姓、一草一木。

　　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细致的观察过这卑贱的世界。

　　如她所言，这世界是卑贱的，是神所遗弃的，他们低入了尘埃底下。

　　是因为什么呢？

　　听师父说，是因为创造了他们的神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一时接受不了，于是撕开空间，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怎么样的世界呢？

　　师父说，也许是死亡后的空寂，又或许是一世又一世永无止境的轮回。

　　长仪问师父：“那师父是怎么知道的呢？”

　　师父沉默了很久，长仪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说了，他却蓦然出声说：“因为，我是她创造的第一个人。”

　　他说的太快也太轻了，以至于长仪蓦然抬头，看向他的目光惊愕又闪烁着主人的惊疑不定。

　　善水没有再说了，而是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你想听一个故事吗？这个故事很长，你若想听，我便长话短说。”

　　长仪被他勾起好奇心，却只能勉强按捺住，将心思放到另一个地方了：“想！先生说，学生听着。”

　　姜绝山，是善水诞生的地方。

　　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有很多的意义，也就不一一道来。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的主人，也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她创造了这个世界，却在后来被世人遗忘，以别人的名字来命名这片广阔无垠的大陆。

　　善水见证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全都倾泻于君贞。

　　那个神明的时代，叫做上荒。

　　善水是跟着主人长大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成长的旅途上都能看见她的身影。

　　她很好看，最起码善水的记忆里，没有人比她更加的好看了。

　　红衣热情好似无边芳草青碧胜天，白衣冷冽又如落木一倾满地枯叶。

　　一枯一荣，不过转瞬。

　　提起这段话的时候，善水只觉得唇齿间尽是难以启齿的涩意。

　　他大抵是很难过的。

　　长仪如是想到。

　　在善水陪伴的那些年里，她穿的一直都是红衣，那双明眸里恍若有着日月，亮的能把人刺痛。

　　那时候她是热情的，似乎从来都不知道疲惫是什么词。

　　可后来，她似乎是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对着自己一直热爱的人类、这个世界，她选择了离开。

　　那时她哭了很久，善水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隐约间似乎听到一句他不明白的话。她是哭着说的：“你说的我都信了，可为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都是错的呢？”

　　善水很迷茫。

　　后来，她离开了。

　　就这样离开了她热爱了很久的世界。

　　她以为的世界。

　　失去了神明庇佑的世界，不论种族，终归是死伤皆有。

　　元气大伤的大陆，迎来了它的第二任神明——月落。

　　也是他的主人。

　　善水不记得主人的名字了，这是被强制性遗忘的，而善水无可奈何。

　　善水不知道主人是什么身份，但连转世都是神，想来身份是很高贵的，地位必然不低。

　　又或是说，她所处的那个世界，必然是高于他们的。

　　月落对他很好，可善水还是会有种不安。

　　他害怕主人再次离去，不告而别。

　　是的，主人是不告而别。

　　很突然，却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月落说：“善水，你在想什么？”

　　月落是冷的，对谁都是无情却又留情的。

　　除了善水。大概是因为，他是陪伴了她最久也最熟悉的一个人吧。

　　她对他总是特殊的。

　　若不是知道她从来都没有那样的心思，善水真的会以为，她是喜欢他的。

　　这真是一个难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