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沧江之上一阁楼

月朗星稀，夜不成寐。

　　云靖王府内父子二人还在庭中对坐，方才张渊尧的一席话倒是提醒到了张朝宗。这位于九国之乱中身经百战的老汉已经是三年滴酒未沾了。

　　张朝宗呵呵一笑道：“儿啊，酒这东西可解千愁，却是解不了我这一身膏肓之体啊。”

　　“既是如此，那喝一杯又有何妨？”

　　“哈哈，好啊，喝上一壶酒，醉在此间云月，管他什么阴曹地府，老子便要走它一回。”

　　明月之下，张朝宗接过儿子手中的酒葫芦，猛地将酒灌入口中，大呼过瘾。

　　果真是一醉解千愁，方才心头种种痛楚随风逝去。一旁的张渊尧抬头望月，笑着喃喃道：“这酒可不是凡间物呐。”

　　听说风流逸趣的世子殿下归来，云州城中各大酒楼便藉此为由，大摆长宴，把酒言欢。前些年世子未出家时，哪个酒楼没被世子殿下光顾过，何况这些酒楼主营非酒，而是人。酒只不过作为前餐，是一道引子，引着那群群春心荡漾的男人们奔向闺房，生意才由此开始。

　　一时间，满城灯火彻夜长明，繁华景象如张朝宗的回光返照般耀眼。湍急的江水流穿过云州城，火光在江水中波动着，姿态婆娑。

　　这条被誉为天下第一江的沧江自北向南而流，因为地处沧江上游，云靖一带也被称作江北地区。

　　王府内的云靖王大醉酩酊，沧江上的宴席天亮方休。云靖王府占地极广，府中贯穿着一条属于沧江一分支的长河。与沧江主干不同的是，这条河水水面流速缓慢，显得十分平静，因为它毫无波澜，没有沧江的那份势魄，世子常戏称“此水时时休”。

　　初阳蒸融而起，河上薄雾渐渐消散，河中那一栋夺人眼眸的阁楼经阳光照射更显璀璨。“云烟阁”三个烫金大字刻于阁楼第一层屋檐上的牌匾中，阁楼的风度给人一种身心飘渺之感。

　　云烟阁共有七层，阁名是风轻云淡之意，但偏偏这地方却是号称“武林禁区”。

　　九国之乱不仅使得百姓疾苦不堪，更将整个江湖乱的不得安宁。那些根基深厚的门派道统虽未被彻底毁灭，但遗留下来的人，大多都是所谓江湖晚生。至于那些真正声名显赫的武林老前辈，一张纸都已是写不满了。正因如此，不管是莽莽江湖还是巍巍朝堂，未来都将是年轻人的舞台啊。

　　那一场庙堂与江湖的争斗，张朝宗一人领军十万兵，将武林搅了个天翻地覆，马踏整座江湖，而这云烟阁就正是用来收藏江湖上搜刮到的秘籍功法，刀枪剑戟。

　　九国之乱结束后，江湖上多少道统想要收回自己的本门武功秘诀，派出了多少不乏武道宗师境界的高手，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张朝宗常常因此笑话武林无人：“二品的武道宗师就敢前来盗宝，也太看不起我这云靖王了。”

　　尤其一个“盗”字，更是令多少武林中人咬牙切齿，这该死的云靖王便是最大的强盗，此时竟说出这般话来，何人不起杀意来。

　　但想归想，且不说张朝宗自己便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从一品武道宗师，何况云烟阁里的“云烟三士”也非同小可，想要从这拿走一样东西，难如登天。

　　倒是张渊尧，从小到大纨绔做派的云靖世子，经常跑到云烟阁上翻阅各类武功秘籍，见到书中所写的那些神奇功法，就想着当一名侠客，好不自在。

　　身着白袍，腰间玉带挂盘的世子此时又来到了云烟阁，天虽然已经大亮，但张朝宗依旧睡着未醒，他就趁此机会出来，想着去见一见阔别许久的云烟三士。

　　名声响彻江北的云烟三士可谓文武兼备，三人虽性格大相径庭，但相处多年来却十分融洽，竭尽心力辅佐云靖王。云靖王也常说，若没有云烟阁三士，他这异姓王早就尸骨无存了。

　　淡雅脱俗的楼阁之上，琴音袅袅，香炉中沁人心脾的香气自窗边飘出。同时，还有一名文静书生模样的人坐在窗边，双手抚琴，婉转动听。张渊尧此时已经走上阁楼第二层，从这书生背后走来。书生突然停下手中奏鸣的琴曲，转过身来看向张渊尧，面含微笑，给人一种恬静温和之感。

　　“世子殿下，好久不见了。”书生轻启齿唇，古井不波。

　　张渊尧也是微微一笑道：“徐弈圣还是一如既往的闲情雅致，这琴音若是放在京城，哪家女子不为之动情啊。棋艺又是天下一绝，国手一称还算勉强配得上你了。”

　　这位在天下棋坛闻名遐迩的国手呵呵一笑道：“世子还是如此风趣，实在是谬赞在下了，想来不过是天下人不懂棋，托大给了一个国手之称罢了。”

　　张渊尧三两步走到窗边，看向东方浩渺长天泛起的一抹金光，说道：“当年那局棋一局定了天门关，徐弈圣想是不会忘的，这般大手笔，国手之称好像又不太配得上你了。”

　　言罢，单手托起窗台上的香炉将之放到摆了一盘十九路棋的紫檀木案台上。回头看向不置可否的徐修然，徐修然一边走向张渊尧，一边缓缓说道：“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古来多少士子以谋略而人尽称道，其实谋来谋去得来的这天下，也并非那么完美。殿下，你应该知道的，如同眼下王爷病重，京城那边盯得紧，你当是撑起这半片天空的人呐。”

　　身材颀长的世子不以为意道：“谁说张朝宗便要死了，或许现在醒过来的他，该体会到一点微妙的不同了吧。”

　　徐修然瞪大双眼，看向张渊尧时目中透出一丝慢慢消失的讶异，对着河对岸王府方向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啊，玄辰大师从来都是度人不度己，恐怕这一次京中那些臣子们处心积虑打出来的如意算盘就要化为乌有了。”

　　阁楼里的实木地板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显然是有人到了。冬阳所发出的耀眼红光照在来人的衣袍之上，本就是暗红色的衣缕此时更显威严，浑身上下所发出的浓浓寒意与阳光的暖意相互抵消。

　　张渊尧与徐修然相觑一笑，这人才开口，声如洪钟道：“世子果是得了那小无相，呼吸吐纳间我便感受到了纯澈的内气奔涌而来，虽还未完全炼化，但就赵某看来，委实已有一重境的意味了。”

　　张渊尧随口道：“不过受人所托，传他衣钵罢了。”

　　这面部轮廓方正的大汉又摇头说道：“天下武林想要得到这小无相的不可谓不少，能有这份机缘还这般风轻云淡，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啊。”

　　云烟阁三士此时已是来了两位，另一位天性孤僻，最不爱与人相谈，因此不见他的踪影最正常不过了。但即便是现下这二位，就已经是一文一武两大旷世之才。

　　国手徐修然以兵为子，天下为盘，当年九国之乱最后的天门关一战，将方圆千里的云靖收为囊中之物，位列云烟阁三士之首，掌管着一到三层的千百名门功法，奇书异卷。枪圣赵飞尘一枪破百甲，郝然早已是一品高手，守卫四至六层数万兵器。至于那未露面的林天纵，一人坐镇云烟阁第七层，也算是当世无愧天下刀道前三甲了。

　　香炉的香气渐渐消失，香料已是燃烧殆尽，张渊尧从阁内寻出了一本出自天师道的《无相术》拿到手中，佛本是道，这便是小无相的起源根基，这一趟云烟阁之访，见一见故人只是一方面，《无相术》才是他另一方面的目的所在。

　　张渊尧事已做完，面向二人轻声说道：“此番前来的唐突了，眼下已是日中时分，下次相见时，我会让林天纵心甘情愿下楼来的。”

　　虽说以刀而论位列前三甲的林天纵，性格孤僻，但之所以不露面，其中更大的原因是他看不上张渊尧这般纨绔子弟。

　　张朝宗一身胆识过人，九国之乱中那般骇人听闻的杀伐手段，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相比而下，这位天生风流成性的世子殿下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二人一言未发，只是双手一揖，张渊尧便已经出了云烟阁。

　　河中一波不起，静的可以说作是湖也不为过，恐怕还更加贴切。戎马一生的云靖王已在对岸王府门口的河边站了半个时辰，此时终是盼到了儿子从云烟阁走出。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几乎是被惊醒的，睁眼那一刻，一道金光冲牛斗，自己身体的状况竟然完全不同了。

　　不仅仅是内力充沛之感，更兼有身体病灶消除的快活与通透，他竟激动地流下了一行泪水。这不是回光返照，而是货真价实的踏入正一品境界了啊，虽没有一举入破尘境，但总还是相隔不远了。

　　时间，他有了数不清的时间，一品四重境，大可慢慢体会了。

　　他真是想不到一壶浊酒，一场大醉，可得此番景象。当真是一醉解千愁，更解百万忧。要说还有那唯一不解的，正是这没来由的武力达一品境界了。

　　张渊尧隔着河水远望张朝宗一眼，同时口中喃喃道：“我早说过嘛，这酒可不是凡间物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