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窈高考那年,榆城迎来了近十年来气温最高的一个夏天。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结束,铃声响起,阮与时在考点门口等人,遥遥望见了熟悉的身影,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阵风似的撞进他怀里。这阵风还湿漉漉的,他胸前的衣服被沾湿一片。
早有媒体报道过这届高考的难度,这两天考试哭着从考场跑出来的学生也不在少数。阮与时心下一紧,焦急又笨拙地安慰她:“没事,大家都觉得卷子很难,考完就不要再想了……”
打断他的是一串克制不住的笑声,周窈从他胸前抬起头,露出一张狡黠的笑脸:“被我吓到啦?我脸上的不是眼泪,是汗!考场里连风扇都不开,热死我了!”
她憋了一大堆话和考试心得要跟他讲:“小朋友,明年你高考一定要记得带风油精,准考证多打两张,可以用来当草稿纸。哦,还要给你煮绿豆汤……”
自说自话半晌,周窈才发现阮与时脸上没什么 表情。
她意识到自己逗人逗得过分了,当即示弱:“是我的错,让你担心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我是你姐姐嘛,比你大两岁,没那么脆弱的。”
以往她这么自称,阮与时都会默认,但这次似乎被她气得不轻,脱口而出:“你不是我姐姐。”
周窈闻言一怔,茫然地看着他,笑意僵在脸上,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阮与时自知失言,喉咙却像被人捏紧,吐不出一个挽救的字。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胸口那山洪一样剧烈奔涌的情绪悉数压了下去。
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对不起”,却没说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在周窈看来,她和阮与时之间的冷战开始得莫名其妙,她将其归咎于阮与时迟来的青春叛逆期。
网上也说,男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有一段时间特别渴望被周围的人当作大人对待,要给出一定的私人空间。
于是到高考成绩出来的这一段时间,周窈都很少再去打扰他。
她有点儿恋家,大学都报在榆城或者临近的省市。
网上填报志愿的那天晚上,班上在烧烤店吃散伙饭。
因为班上大多数人都已经年满十八岁,所以席间开了不少酒,周窈也跟着喝了两口。
初次喝酒的人总是把握不好度,她开始觉得身体里有醉意蒸腾的时候,掏出手机,给阮与时发了时隔半个多月的第一条消息,颠三倒四地写道:“六月底的星空最好看了,小朋友要不要一起来看星星?”
阮与时的手机和她的手机绑定了GPS定位,所以二十分钟后,他就到了烧烤店门口接人。
虽然喝醉了,但周窈酒品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他俩出来的时机没赶好,正撞上周窈班上一个男生和另一个女生表白。
阮与时的脚步停了下来,周窈还埋着头往前走,一下撞上他的背。她揉了揉额头,顺着阮与时的目光看过去,她神经有些迟钝,还没察觉到怎么回事,就听见阮与时说:“……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从高二的文艺汇演那天,阮与时就在心里认定了他们的关系。
晚风徐徐吹来,周窈清醒了几分,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们只是好朋友。”
“阮与时,我对你没有秘密。”她认真地说,“如果我有喜欢的人,肯定会告诉你啊。”
说完,她又像个追求公平的小孩子一样,问他:“你呢?”
“什么?”
“你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会告诉我吗?”
阮与时真的要感谢那天晚上的夜空。月亮隐匿在云层里,错落的星子遥遥挂在天边,善解人意地没有把他双眸中的水光照亮。
在转过下一个路口前,他哑声对她说:“好。”
大学四年期间,阮与时很少再回榆城。
周窈高考的下一年,他参加了高考,不负众望地考了省状元,去了首都最好的学校读书,学习的专业是典型的理工科,七个字的专业名复杂到周窈一直难以拼出全名。
不过这不妨碍她为他高兴:“真好呀,我们家要出个科学家了。”
他要带去首都的行李和当初带来周家的一样少,周窈到底是有了一年住校经验的人,给他采购了质量最好的床垫、被子和枕头,连同一批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一起用快递寄到阮与时的学校。
东西太多,他们俩搬不到快递站,周窈又叫来了一个大学校友帮忙。
来人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眉目清秀端正,能看出性格十分温柔和善,是周窈的学长。
这次阮与时没有再错认两个人的关系——周窈言而有信,在大学里交了男朋友就第一时间带来给他看了。
学生时代的恋情总被人不看好,周窈和那个学长却是例外,两个人顺利地由校园走入社会。双方都是榆城本地人,在周窈大学毕业那年,互相见过了家长。
那一年,阮与时读大四,寒假要回榆城拿一份材料,周窈时刻关注他的动向,终于在机场堵到了他。
阮与时太久没回来,周窈本来都差点儿要冲到首都把人抓回家了,一见到他,她又没了脾气:“跟我回家过年,有什么事儿等春节之后再说。”
在周家过的第七个新年,除夕那天上午,周窈照惯例捧了个小雪人扣响了他的房门。
彼此都不是稚童了,周窈却还是跟他说:“阮与时小朋友,过来许个愿。”
时隔四年的一次许愿机会,阮与时闭上眼睛想了很多事情。
其实,他好几个假期偷偷去了她的学校,看她和她的男朋友。心里怀揣着某份见不得光的期待,又害怕期待成真,伤害到她。
他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踏错一步,却在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从第一步起,就走偏了轨道。
他今生跟她相遇得太早,是不是就提前透支了所有的缘分。
这么多年来,七个一模一样,不曾改变的愿望。
“周窈平安健康,一生幸福。”
二十六岁这一年,对周窈来说发生了很多大事儿。
除了出版第一部个人摄影集外,她还和学长结束了多年的恋爱长跑,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去拍了婚纱照。
照片发到朋友圈,几乎顷刻间就塞满了祝福。
阮与时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的评论淹没在人海,却被周窈一眼捕捉到。
他说:“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周窈回复:“今年你乖乖回榆城,我就快乐。”
周窈的婚礼定在大年初七,但阮与时到底没有回榆城过春节。
新的研究项目在赶进度,他为了腾出初七的假,除夕都加班到深夜,回到住处时,浑身疲惫得倒头就睡着了,可四处都是过年的气氛,耳边缭绕着隔壁邻居家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音。
这么差的睡眠环境里,他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片寂静的洁白,仿佛回到那一个冬日。
屋外雪花轻飘飘地落下,他第一次见到周窈。
小小年纪不知道什么叫怦然心动,亦不知道这份心动会伴随他十多年,不光没随时间磨灭,反而历久弥新。
阮与时是在凌晨一点,被手机轻微的振动声吵醒的,是周窈发来的消息。
真奇怪,外面吵成这样,他都能沉沉睡着,她一条短信,却轻而易举地将他从梦中唤醒。
“阮与时小朋友,一个人在外面过年好好吃饺子了吗?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还是不怎么好看,中间我跟人出去放烟花了,拍了好多漂亮的照片,发给你看看。”
屋内原本一片漆黑,阮与时坐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外面的灯光缓缓地流泻进来,当他翻到周窈发过来的第三张照片时,室外有人应景地燃起了鞭炮。
爆竹声中一岁除。
晨光还有五个小时才会跨越半个蓝色星球,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那就让他再想她一万八千秒,余生皆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