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本名江耀，华阳是字。名字与表字都与光有关，足以见得父母对你的期许。”楚月摩挲着手中茶杯，杯中水纹荡漾映出她的眼睛，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瞳映出一抹艳色。

　　她盯着少年刷白的脸孔，一瞬的艳色消失不见，换回了那无悲无喜的神色：“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你……”江耀蠕动嘴唇，惊恐的，自弃的，绝望的种种涌上心头。终于，他搁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决定孤注一掷去赌一把，他看着楚月的眼睛，目光坚定而热烈，“你说的都对，但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对不对？”

　　目前，除了楚月他再无可信任的人了。

　　“没错，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你我相遇时那些匪徒是我收买下来的，为的是把安插在我身边，说是护卫，其实是想杀死我的二叔的手下处理掉。”江耀抿起嘴，“家里的那些人没有哪个不希望我死，我本来以为只有王管家还算真心待我……就算只是身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普通的对待都是好的，至少不会无时无刻都希望我消失，可是今天……”

　　“但你的收买没有成功。”楚月接着他上半段话，她不关心什么王管家李管理，“你可以收买强盗去处理护卫他们，你的所谓家人也同样可以收买他们，制造成被谋财害命的事件就可以。”

　　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有这种手段和心思很不错了，可是他面对的是一群比他年长，比他有力，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还要多的老狐狸，这群老狐狸想弄死他太容易了。

　　或许之前留他一命是觉得够不成威胁，可是随着江耀的长大，他懂得了自己的位置，知道了自己的使命，他聪明到面对捧杀仍然清醒定位，却不够隐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却暴露锋芒，让人起了杀心。

　　“在你说出那句‘你们知道我是谁吗？’那句话时就能猜到了，毕竟面对一群狂徒，没有哪个人会不要命的说这种话。”

　　江耀听了，无言以对，只呐呐低头：“原来你早就知道……”

　　“杀人者，也要有被杀的觉悟……”楚月闭上眼睛，右手抚上佩剑，剑鸣声声，细小而尖锐。

　　“你是觉得你没有理由再帮我了吗？”江耀见状有些焦急，看她闭上眼睛，一副疲惫的模样，是不是不想管他了？

　　是了，楚月不是一开始就说过吗：杀人者要有被杀的觉悟。

　　“我是迫不得已的，他们要杀了我，也应该有被我杀死的准备！”隔着桌子，他拉住了楚月的手腕，护腕是冰凉的银制，上面刻着繁复镂空的纹路，一道一道像是刻在了骨头上，“我知道跟着我会有很多麻烦，但是你不要走，求你。”

　　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江耀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请求又可怜又无力。他现在除了无尽的麻烦与追杀，什么都允诺不了给旁人，旁人凭什么陪他出生入死。钱财可以收买不知情的，那么知道了全部的楚月还会不离不弃吗？

　　他从一出生什么都有，到现在孑然一身，就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尊荣，地位，亲情一一离他远去。

　　所以他害怕失去，哪怕是刚刚结识的陌生人，才雇佣没几天的护卫。

　　那个一路上肆意张扬的少年此刻竟有些卑微，乞求不要抛下他。

　　楚月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腕处，那里被江耀的手覆盖着，银护腕被捂得温热，这是人的体温。

　　垂眸，细密的眼帘掩住情绪，她虽面无表情，却并非没有感情，某些东西在沉寂百年后苏醒。

　　她轻声问：“我说我会帮你，你信我吗？”

　　“我信！”江耀坚定回答，目光灼灼，一如当年的他，他们说着一样的话，“我信你，这世上我只信你，如果连你都不可信了，那么我在这世上也就再没有可信之人了，没有可信之人，我还在世上有什么意义？”

　　不一样的是当年的那人君临天下，从他口中说出这话是身居高位者的孤寂，而江耀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男人和少年的脸重合在一起，不一样的长相，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性格，在某方面却出奇的一致。

　　楚月熟练伸手，想摸摸他的头，以前这样的动作会让他安心，告诉他：我永远都在。

　　就在将将要触碰到发丝时，那一个瞬间，臆想中熟悉的脸开裂破碎了，就像面具破碎，露出庐山真容，真容是满脸惊诧的江耀。

　　“你……怎么了，”江耀小声问，“为什么不说话啊？”

　　楚月讪讪，手指顺势滑落，是了，那人已经作古，而自己还要流转于人间，看尽沧海桑田。

　　死者不能复生，而生者还要继续，沉溺于过去是没有未来的，偶尔的追忆是为了珍惜现在。

　　“无事。”她与江耀灼灼目光对视，“你既然如此相信我，我又怎能让你失望？”

　　孤注一掷的信任，不顾一切的乞求，我怎么忍心拒绝。

　　她抽出手臂，按住佩剑准备起身上楼。

　　“我去看看客房，你和我一起还是先坐一会儿？”

　　“一起一起！”江耀慌不迭地站起身，紧随其后。

　　二楼便是客房了，两人房间相邻，江耀是害怕的，可是不说男女大防，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认怂。

　　进屋，扑鼻的是一股霉味，潮湿的角落里长着瘦瘦的蘑菇，简简单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都四四方方规规整整。

　　如果没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整个房间都是与世隔绝的，封闭的空间，会给人精神的压力，四四方方的家伙什和幽闭的空间，就像是没上漆的棺材，而他就是棺材中躺着的那个。

　　江耀随手将包袱丢在床上，摸了一把床单，湿漉漉的怪味……还不如露宿呢。

　　忽然窗户那边传来了轻微响动，抓挠着窗纸：“开窗，是我！”

　　楚月声音轻轻的，吐出的气流很有力度。

　　江耀马上打开窗户，楚月就半跪在伸出的那一点点窗弦上，一手撑着窗框，一手握着短剑，短剑插在了墙壁上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

　　窗子一开，她马上翻了进去，落地悄无声息：“今天晚上不安全，我在你这里休息。”

　　她修长的眼尾挑起锋利弧度，目光投向江耀身后紧闭的房门，又点了点下巴，暗示楼下有人一直盯着他们。

　　直到目送他们进了两间屋子才作罢。

　　“要不要去听听你家里谁想对你动手？”楚月指着屋顶“我可以带你上去看。”

　　“家里人都想我死。”江耀黯然。

　　所有人都想我死，楚月，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