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午，恰好是日头最毒的时候。虫鸣嘶哑，让人无端烦躁，树叶无精打采的垂下，刺目的阳光就从枝叶的间隙射下来，细细碎碎的将树荫切成几块。

　　这棵树大约是有百岁了，树干粗壮得有十人合抱才能围成圈，枝繁叶茂如巨大的遮阳伞。

　　就在这树荫下，聪敏的小贩支起了一个混沌摊，卖混沌面条等各种吃食。

　　树荫遮住了阳光，却压不住灰地上蒸腾的暑气，揭开盖子捞出圆鼓鼓的混沌，乳白的蒸汽一下子加剧了这沉闷的氛围。

　　体格壮实的汉子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大口吞咽着刚出锅的混沌，连汤底都不放过，碗边缘都舔了个一干二净，喉头滚动吞下满嘴的吃食，打了个响亮的嗝儿，汗水淋漓滴落到地面上又很快被蒸发，用搭在脖颈上的毛巾胡乱擦了脸，然后半闭着眼睛对忙得不可开交的小贩吼道：“再来一碗！”

　　热腾腾的食物味，汉子们结了盐巴的汗水味，还有干涩的灰尘气息，种种混在一起，难以描述的令人窒息。

　　少年眼见此景，捂住口鼻，有些作呕，毕竟养尊处优惯了，见到此情难免不适。心中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跟人跟丢了：那般流风霁月的人物大概不会在这里吃饭吧。

　　他这么想着，却不甘心地四处乱瞄，目光越过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终于在靠近树干的一处阴影找到了目标。

　　女子还是那身青衣，身处阴影使得她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她没戴斗笠，而是将它挂在低矮的枝头，或许因为太热的缘故，女子这回编了个长长的辫子，垂于胸前，那把短剑依旧挂在她腰间。

　　大概是心理原因，少年觉得那把剑没有上次看到的那么凶煞。银白的剑鞘反射出的光芒是柔软的，好似别在衣裙上的流苏。

　　而它的主人，那位女子此刻也收敛了锋芒，银护腕把袖口扎得紧紧的，一门心思地对付着摆在她面前的清汤面，除了看上去比其他女子要冷一点，再看不出她有何不同。

　　“爷要吃点啥？”小贩见少年在这里徘徊不定，就热情迎了上去。

　　“最好的都端上来，”少年颇有些豪气地说道，“我请她吃饭！”指的就是安静坐在树荫下吃面条的姑娘。

　　接了少年丢过的一串钱，小贩笑开了花：“好嘞！”

　　这种摊子只有帮工脚夫或者偶尔路过的江湖人才会光顾，今天忽然来了一个公子哥，小贩忍不住瞟了一眼。

　　少年面孔清秀，双眼熠熠生辉，灿若星辰，年轻人的朝气，世家公子的贵气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而他指的那位姑娘……咦，那姑娘什么时候坐到那里的？按理说这样耀眼的女子应当会给人留下深刻的映像吧。

　　自顾自地坐到了女子对面，却是那女人先开口：“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少年抓抓头发，有些局促：“上次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谢谢你呢。”

　　“不客气。”

　　说话间，菜已经端上来了。这种小摊子果然没什么好吃的，所谓最好的就是一碗混沌，一盘皮厚馅小的包子并一碟肉酱。

　　“来来来，我请你吃饭。”少年手脚麻利，舀起一勺肉酱往女人的面条里拌。

　　言语动作之间莫名靠近了些，女子身体微微后仰，拉开些许距离，刚想出言阻止少年的动作，就见他也舀了一个混沌丢进嘴里，咀嚼几下，随即开始发出“呃呃”的作呕声。

　　混沌确实不太好吃，天气热，里面包的肉也不新鲜，还放了不少肥油进去，少年从小锦衣玉食，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东西，他一把推开碗。

　　“这里的不好吃，等过段路遇到好的酒楼，我请你吃最好的酒菜。”这话是对女子说的。

　　“不用客气，”女人始终盯着自己的碗，听人说话时她没动筷子，现在面条已经泡发了，“请客吃饭就不用了，现在世道乱，你赶紧回家吧。”

　　听到“回家”二字，少年心情低落下来，眼神中闪过一抹凶狠，但是很快消失，这样一瞬也被女人捕捉到了：“现在许多人都想趁乱打劫，混水摸鱼，能成者寥寥。成可威加四海，败则万劫不复，且一步错步步错，现在的光景就是最好的例子，你确定你还要继续吗？”

　　“不仅仅因为这个，我还有其他不得不做的理由。”少年目光灼灼，好像要燃尽一切，“所以我才来找你，我希望你能当我的护卫。”

　　“我不当保姆，不照顾孩子。”女子一口拒绝了，筷子搅拌着面汤，面条软烂，彻底夹不起来了。

　　“我不会白占你便宜的，我可以给你钱。”少年忙忙从包裹里拿出一块被布包紧的东西，“里面都是好东西，够你逍遥一辈子了。”

　　“而且我也不要你一直跟着我，只要你把我送到地方就可以了，你也看到了，我的护卫都死光了，我怕还没到地方就先死了。”

　　说着，怕女子不信，想解开包裹着的布条。

　　女人劈手挡住，对少年使了个眼色：周围都是穷苦人家，财富一旦被发现，那面对的就是群起攻之。

　　收回眼色，不经意瞥见少年脖子上的一条金链，那是条长命锁。

　　少年还在苦苦哀求，有些事他是非做不可的。

　　女子恍若未闻，盯着那金色，怔愣一瞬，沉沉双眼中尘封的风暴，那是踏过茫茫雪山，涉过涛涛江水后的故人重逢。

　　百年流风尽收眼底，终凝成一个回眸。

　　“罢了。”女子叹气，面无表情道，“这也算是因果轮回吧。”

　　“这么说你同意啦？”少年惊喜，兴奋地敲了下油乎乎的桌子，“太谢谢你啦。”

　　“但是我不伺候小少爷，你可要收敛些。”她揉揉眉心，无可奈何。

　　“我姓江，江华阳，你叫什么？”

　　名字？女人搁在膝头的手微微颤抖，名字对她来说是太久远的事了，久到她都忘记了当初得到名字时的喜悦，忘记了给她名字那个人的面孔。

　　“家中长辈姓楚，无名，你若是愿意，可以给我起个名字。”女子如是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