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小花

回忆篇：

辞远视角：

大三冬天，年前年后的这几个月，大学的魔力彻底消失了。

一部分人继续醉生梦死，虚度时光。一部分人忧心忡忡，着手准备。前者算是逃避现实的，后者是面对现实如梦初醒，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的。刚入学充满兴奋，觉得一切都是未知的，有大把时间体验和准备。就像上了一辆观光巴士，驶入一座游乐园。然后转眼之间，真的是转眼之间——马上就告诉你下一站下车，再看窗外忽然就剩下灰蒙蒙的不毛之地。

面对这种瞬间的改变，我们最先表现出来的是接受能力。譬如，如果前两年听说周围哪个女生被包养，大家都会惊讶地露出厌恶的表情。现在听说这样的事情，不管是闲言碎语还是确有其事，大家好像能轻松地说一句∶哦是吗，没办法，社会嘛。然后是一个个小团体的温暖渐渐失去温度，大部分人都开始思考自己的出路。校园交流的每个话题中好像都会提及∶考研、出国、找实习。大家都不想成为"被抛弃"的人，然而真正能立即付诸行动的只有少数人。最常见的还是终日坐在一台电脑前，或者捧着手机，要么打游戏、要么刷各种视频电视剧，要么看那些拥有神奇命运主角的网络小说。好像他们面前的电脑和手机是一台特殊的营养加工机器，用一根看不见的管子在给坐在后面的人输送生命的虚拟营养。而这种"营养"本身和毒品并无二致，都让人离不开戒不掉，最后慢慢开始相信这是自己赖以生存的真正营养。

晚上11点多的时候，寝室里落落正在准备明天的演讲汇报，我在犹豫要不要敷一张面膜，最后还是敷了一张，坐在沙发里看书。可莉今晚似乎是不回寝室过夜了。门砰地一下被推开，我下意识望去，是妤茱背着书包回来了。她的表情很凝重，我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妤茱既没有放下书包，也没有换鞋子，而是直直地站在寝室正中间。落落还在聚精会神背演讲，没有注意到，我则不太敢吭声。

'落落。打扰下，说点事行吗?"妤茱终于开口了。

这一瞬间落落肯定也看出来有些不对劲儿。她放下手头的事情，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妤茱?"落落说。妤茱还是那样背着包站着，一动不动。

"你晚饭时候和老江在一起? ""是……是啊。我跟他说些事情…""什么事?"

"就是，我们明天要做项目汇报，希望老江也能去，最好叫上大家一起去…"

"那为什么不叫乱尘去找老江?为什么不叫熊猫找?"

"我想……我来邀请比较好…..""哪里好了?"妤茱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只是想叫他一起去参加评审会

"为什么还要叫他? 之前不是挺清楚了吗? 这个项目你们要搞就继续搞，我们不参加了。"

我有点难过。当妤茱说"你们"和"我们"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寂真、难过。

"我明白妤茱，我不会再和老江说这些事了。"落落掩饰着失望，语气坚定。

妤茱没有回应她，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气氛非常尴尬，我庆幸刚刚敷了面膜，这面膜现在成为我龟缩的掩体。落落说自已要找芫芫再改改Keynote的板式，匆匆逃离了寝室。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逃，但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些。落落离开寝室的一瞬间，妤茱的眼泪就一滴一滴掉下来。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骗我……"妤茱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毕竟寝室里只有我们俩。

"怎么了? 到底? "我问她。

"他骗我。他下午和我说，晚上去跟朋友踢球，晚饭不和我一起吃了。但刚刚在图书馆，有人告诉我看见老江和落落在食堂二楼一起吃饭….."

"……这样啊……其实，是不是老江觉得

太复杂不愿意解释，怕你多想啊。"

"我多想什么?他骗我我就不多想了?""好了妤茱别生气了，老江不该骗你。但是他和落落也没什么啊，这点你还不放心吗? 落落只是跟他说项目的事。"

"我没生气啊!我本来也没有怀疑他和落落有什么啊!但是他为什么要骗我?我在他眼里就是疑神疑鬼的女人嘛?"

妤茱有点激动，我不太敢接话，她说着更生气了。情侣之间的事情，我也不该多嘴。

妤茱一个人静了一会，然后自顾自地去卫生间洗澡了。我装作看书，寝室静得可怕。我只是端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第二天，我们按照约定一早在学校门口集合。落落、芫芫和我，还有乱尘、熊猫。落落昨晚很晚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妤茱已经躺在床上，面向着墙壁睡了。项目汇报的地方在一家酒店的大会议厅，场面比我想象的正式很多。落落作为项

目代表在工作人员那边准备，我们其他人坐在观众位置。我四处张望，有很多学生之外的社会人面孔。我很紧张，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去前面和落落说声加油，但最后还是没找到机会。场面太正式了，我局促地坐在底下不知如何是好。

汇报开始后，校方的老师做了简单的介绍。今天一共三个项目，我们的项目压轴出肠

第一个汇报的团队，是之前决定做面向学生的"眼镜定制电商"的团队。他们展示了网站、网店的设计、功能。而且团队里一位成员的家庭背景是做传统眼镜行业的，在生产环节有可靠的支持。

第二个团队，之前的计划是做"图书馆位置预订系统"。他们现在已经改变了方向，改为做手机游戏社区APP。而且重心放在线下聚会。最后一个团队是我们。落落的演讲逻辑清晰，收放自如，全程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尤其是我们展示产品界面和功能的时候，大家都没见过这种社交APP，反响非常好，掌声不断。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落落，真棒。

落落刚讲完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老江从后门弯着腰进来，他拍了拍乱尘的肩膀，坐在了预留的位置。

全部汇报完毕后，校方的主持人和几位嘉宾简单总结了几句。开始进入评审环节。然而评审环节是天使投资人们一个个团队地聊，我们自然是最后一个。等了很久，估计有一个半小时，由于我们都处于亢奋状态，这一个半小时过得还算快。

终于等来"天使投资人"，和我们】握手。落落坐在最前面和他们聊。其中一个中年人一看就带着与众不同的气质，不是外形穿着，而是由内自然散发出的精英气质。他的脸上时刻带着微笑，那不是因为开心满意而露出的微笑，而是那种精英式的礼貌微笑。此人一只眼睛好像有问题，眼睑死死的。他说话清晰快速，而且直直地盯着人的眼睛，全程盯着发言者的眼睛。

他和我们一个个聊了，然后说了很多肯定的话，非常全面地肯定了我们的创意，团队，和产品Demo的实现等等。我听着这些褒奖的话，下意识地开始等待他的"但是"。

"但是，现阶段的问题是这个产品的定位太孤立了。"那个人对我们说，"这个产品很酷，如果做得好人们会喜欢。但问题就是再接下来就没有故事了。然后呢? 这个产品积累的用户是缺乏属性的，使用场景中也不包含盈利模式和拓展性。而且，正是因为产品很酷，就更容不下粗暴的流量广告。"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太专业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做的这个产品有没有前途?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落落也针对这些问了那个人。

"可是，您之前说过，我们这个产品的特色很有意思……."落落说。

"是的，我现在也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您准备支持我们吗?"落落问得非常直接。

"我觉得这个产品可以作为尝试先完成，就当是练习。"

"您的意思是?"

"我现在没法直接帮助你们把这个产品变成孵化项目。其他的两个项目，对我来说显得更有'故事性'，我能看到很多可能性。而且比较实际地解决了人们的需求。"

"可您之前也是说过，我们的这个匿名社交APP也蛮有趣吗?"落落继续问。

那个人笑了，他说∶

"是的，我现在也觉得很有趣。但是互联网行业的热点也在变，去年年底的时候，社交APP还是一个热点………"

谈话明显进入了死循环，但是落落还是不想放弃。此时，我觉得她的执着太单纯无力了。那个人看到我们为难，又话锋一转∶

"机会是非常多的，这款产品也不是终点。人的经验需要踏踏实实地不断积累。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这边有很多项目，需要人材。你们几个有没有考虑实习? "

"是作为员工吗?还是合伙的性质?"落落总是问得非常直接，我心里觉得有些笨拙，但也不禁佩服这种魄力。

那人笑了，然后对一旁的老江说∶这位同学，你能把你手里的这瓶饮料给我吗?"

老江一愣，他手中有一瓶还没打开的饮料。

"可以啊，当然可以。"老江把饮料递给那个人。

那人从钱包中掏出五元钱，放在了老江手里。我们有点犯傻，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瓶饮料我需要，这位同学手中正好有。他同意给我，我是非常开心的，我给他五元钱。也许他不好意思要我的钱，也许我给他一元钱他也不介意。对吧? 但是我只能给他五元钱，而不是二十元，或者一百元。"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他对落落一个人又补充道∶

"我叫Steve杨，大家也叫我老杨。我会再联系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老杨说完后，又露出精英式的友好微笑。他向我们所有人要了联系方式，然后起身道谢。并且说如果愿意，实习的事情随时欢迎。

我不记得我们回去的路上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所有人闷着头，不想第一个发言。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问大家∶

"我们现在怎么办?"问完我看看落落。落落心里应该是最不是滋味的。

"我们做完。做到能放上应用商店为止。"乱尘坚定地说。

"听大家的，我随大家。"芫芫说。"我觉得应该做完，总要有始有终。"熊猫说。

老江并没有表态。

"我们在两个月之内把Demo做成正式版上线。这棵树至少要种在土壤里。怎么样，辞远?"落落问我。

"我奉陪。而且又不是没有希望，那个 Steve杨不是说还会联系落落吗?说明他还有打算。"我说道。

落落苦涩一笑。

生活就是如此，一会儿给人一个期盼的目标，闪闪发光，我们高涨情绪尽情向其奔去。但是到了近处，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自己的想法总在最低的层次，整个世界都在对我们说要相信自己的心，坚持到底。到头来世界却对我们翻脸，又说你们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我能预感到，今后的人生会出现无数次这样的打击。生活通过这样的方式磨炼、筛选出强者;也通过这样的方式击碎凡人的梦想，让他们就此低头，此生便安安心心，将梦想这件事寄托于下一代。

对于落落来说，另外一个打击接踵而至。我看到学校网站公示的银鹰奖学金获奖名单，获奖者几乎都来自这些学生创业项目。我们项目申请这个奖学金的是落落和芫芫两个人，得奖的是芫芫。我悄悄和落落

说了这件事，落落说芫芫理应得奖。因为我们项目没有取得实际的成就，另外两个项目都得到了天使投资人相应的帮助，对学校来说是实际的成就。评委对我们项目的评价是有创意，设计美观时尚。这归功于芫芫。我又找到芫芫，跟她聊了这件事。我承认这是多管闲事，但是忍不住。

"落落之前跟我说过，我感觉她似乎是非常需要这笔钱。"我嘴上对芫芫说，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低情商。

"辞远，落落和我同时申请了这个奖学金，你觉得落落比我更有资格得吗?"芫芫有点严肃地直接问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觉得你做的非常好!几乎是每一次都超出大家的预期，你这部分的工作无可挑剔。我绝不是说你没资格得这个奖学金。"我解释道，我真心觉得芫芫得奖没有不妥。

"嗯，你是觉得落落非常需要这笔钱，我本应该让她一步，对吗?"芫芫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但是呢，辞远。我也可很

需要这笔钱。

若非如此，我不会同时申请和落落抢。""我明白了，芫芫。不好意思。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我没好好了解你的情况就说这些太傻了。"

芫芫也是我的朋友啊，我这样问显得多么偏心，芫芫心里肯定不舒服。辞远啊辞远，你怎么永远是这么笨呢。

"不必道歉，辞远。我懂。"芫芫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翩然一笑。

后面的几天我都在担心落落。奖学金也好，评审会也好——连续的挫折，对谁来说都不好过。然而让我惊讶的是，落落没有表现出任何灰心忧愁，反而对很多事情更加积极了，开怀而笑的时候也多了些。这女孩有种内在的坚韧，就像山野某处一块石头背面的小花，一朵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即使风吹雨打，也能骄傲倔强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