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慈母

其实伊泠玉真不是一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人，或者说，她不喜欢不懂事的熊孩子，而喜欢聪明懂事的小大人，或是乖巧听话的好宝宝，前者如霍去病隋羽之流，后者如卫不疑。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和绝大多数人的偏好是一致的。

“夫人若是喜欢孩子，自有大公子和二公子等着垂幸，”说到这里，隋羽顿了下，想到卫伉做了大皇子伴读，每月只有两日休沐日能在家里待着，卫不疑更是守孝住在城外钟情谷，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又道，“或是，夫人可以考虑再生个小公子或是小娘子，也能承欢膝下。”不要总是来蹂躏他的小脸，他都是六岁的大孩子的，怎能在这般无状！

伊泠玉一噎，没想到隋羽居然会这么说，看来刚才那番举动是真的惹恼了隋羽，但她也不以为意，反而是好整以暇地问道：“这种事情，可不是你这小孩子家家该操心的，我倒是想要问问你，你母亲如今有孕，且前些日子经大夫确诊，是龙凤双胎，你几个月后，就将有弟弟妹妹了，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呀？”

这个问题，这些时日他都不知道被问过几次了，隋羽觉得这些大人真真是无聊又无趣，一如既往如实道：“既是我的弟妹，我当然是高兴的，待他们出生了，也定是珍之爱之，好生呵护。”作为回报，他们也该好生为他分担点压力和责任不是。

伊泠玉可不知道隋羽的腹议，只觉得这孩子真是懂事乖巧，和他家熊孩子卫伉就是不一样。哎，也不知道卫伉在宫里过得如何，虽然他只报喜不报忧，可也能想到他一个孩子，孤身在未央宫那种地方生活，会多艰难，哪怕皇后是他姑姑，顶头上司是亲表弟，也不能遮掩他在那里的地位不高，势必会受到其他伴读的排挤算计，而那些妃嫔公主，或是宫女太监，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还不知会不会卷入漩涡之中，被殃及池鱼呢。

看了看眼前已经拿起糕点默默吃起来的隋羽，伊泠玉暗叹了口气，忍不住道：“羽儿，你这般聪慧懂事又能干，我真是有点舍不得你了。”

义诊已经结束，隋羽通过这段时间的经历，也深刻见识到了底层民众的艰辛，锻炼出了更加坚韧的心性。他对医术很有兴趣，甚至想过要跟着伊泠玉学医，拜其为师，可他到底是隋家的下一任家主最佳人选，还要回去学文习武，钻研商道，那繁重的课业已经让他恨不能找个兄弟来分担了，哪有空闲来学医。最后只能作罢，选择在闲暇之余略微涉猎一二，也就是了。

过两天，隋羽也该回茂陵隋家，安分地继续他厚重的学业，不出师，就不能再出来浪了，这半个月，也算是他最后的任性与放纵了。

“我真羡慕红尘，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伊泠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惜，我们终究没有师徒之缘，若是我有个女儿，我真想招你为婿，做我的半子。”

闻言，隋羽先是楞了一下，有点迷茫，随即却是脸颊爆红，羞得把头埋在胸前，一副恨不能钻进地缝里的窘迫样子。

这可是把伊泠玉吓了一跳，她只是开个玩笑，也没指望隋羽能听懂，可没想到，隋羽这个六岁娃娃不仅知道什么是招婿半子，还知道害羞了。但随即，她也反应了过来，当年刘彻能在五岁时许下金屋藏娇的承诺，七岁就与陈阿娇成婚，如今隋羽知晓这些事，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伊泠玉好生欣赏了下隋羽这副害羞的小可爱模样，心下微动，竟是真的有了生个女儿，嫁给隋羽的念头。

或者说，在卫伉入宫，卫不疑守孝，府中没有孩子陪伴后，与卫青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之余，她终究是抵不过女人的本性，有了给心爱之人生儿育女，生个亲生骨血的冲动。尤其是在泫音那里得到确切的答复，自己真的可以怀孕之后，这种想法就越来越清晰了。

而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晃动了一下，快速地停了下来，毫无准备的伊泠玉和隋羽晃了晃身子，撞到了车壁，虽说并没有受什么伤，可也是撞得生疼。

“怎么回事？”伊泠玉忍不住有些生气了，冲外头赶车的车夫问道。“怎么停得这么急？”

“夫人，”分左右坐在车厢口守着的白羽素纱也被撞得东倒西歪，快速与车夫沟通后，急忙禀告道，“外头有人当街策马疾奔，已经撞倒了不少行人商贩，我们在岔路口正好迎面遇上，若非车夫及时拉马停下，就与之撞在一起了。”

闻言，伊泠玉的气也消了，顾不得去揉搓发疼的伤处，蹙眉问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在长安街头策马？”

今时不同往日，在刘彻中央集权，严格把控下，如今的长安可不像多年前那般，随便一个王孙公子都能在街上肆意妄为了，如韩嫣少年时掷金丸引起街道堵塞，或是纨绔子当街赛马之事，可是几年都不曾听闻了，如今乍然遇见，还真是让人感到惊奇。

白羽看出了伊泠玉的想法，便道：“夫人误会了，那行人行迹匆匆，与我们差点相撞也没留下争论，而是径直策马离去，应该是真有急事，而非无端滋事。”顿了下，“车夫说，打头的堂邑侯府的董公。”

听到对方是有急事，伊泠玉也就兴致缺缺，没心思计较了，但没想到，居然会听到堂邑侯府四个字，顿时身体僵直，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眼前也出现了那个在长门宫里，又哭又笑，状如疯癫的大长公主，那个，曾经被她唤作母亲的女人。

“夫人，你怎么了？”隋羽见伊泠玉怔愣着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得好奇问道。

伊泠玉这才回过神来，董公？是指馆陶公主刘嫖的那个男宠董偃？这是出了什么事，居然让董偃这般着急？忽的，她心里居然有了点不大好的预感。

而等回了卫府，从卫青口中听到一则消息后，伊泠玉这才终于明白，董偃为何急匆匆地在大街上策马狂奔，就是撞翻了一堆行人也顾不上。

废后陈阿娇抑郁成疾，病逝于长门宫，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乍然听到爱女死讯，哀恸神伤之下，当场昏厥，如今已是气若游丝，眼看就要不好了。

今日董偃本是与一众狐朋狗友在郊外游玩打猎，乍然听闻自己的金主靠山要倒了，当然是什么也顾不上，就急着赶回去了。

如今长安城上下，都在热议这件事，说废后陈阿娇不过三十出头就死了，其中很有蹊跷，说不定还牵扯到后宫阴私，把矛头指向了皇后卫子夫，隐晦暗示是卫子夫为了斩草除根，弄死了废后。

当然，这个说法只有少数人相信，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是嗤之以鼻，毕竟陈阿娇都被废五年了，卫子夫也早就坐上了皇后宝座，这个时候对陈阿娇下手，不仅没有半点好处，还会惹来一身腥。少数人更是立时就明白了，这是有人在故意抹黑卫子夫，甚至是要动摇大皇子刘据的超然地位，企图染指太子宝座。

自古以来，继承制都遵循嫡长制度，大皇子不仅是长子，更是皇后独子，是理所当然的太子人选。前两年，刘彻对两个儿子都是一视同仁的，就是有偏向，也是隐晦不明显的，可今年大皇子进学，刘彻给他选的太傅少师，甚至是一众伴读的身份都很不寻常，俨然是在给大皇子培养亲信班底。

新一任东宫之主的人选，昭然若揭，这个时候，某些野心家自然坐不住了。

尤其，宫中的李姬有孕，即将诞下三皇子，眼下废后之死这么好的机会，又如何会不好好利用，以便试探呢！

唯有伊泠玉暗叹，树欲静而风不止，陈阿娇长眠地下十余年，却时至今日，都不能真正安息，这些用死人作伐子的人，真是让人膈应、恶心。

夜空中高悬一轮弯月，朦朦胧胧，孤寂高寒。

伊泠玉身着亵衣，站在半敞开的窗前，望月发呆，忽的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罩了下来，低头一看，是件披风。随即肩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抓住，轻轻地拉到了一个温暖宽阔又结实的怀抱里，微微寒凉的身体不多时便暖了起来。

伊泠玉也没有挣扎排斥这个怀抱，非常自然地瘫软在那人胸前，带着点刺人胡渣的下巴在头顶摩挲了两下，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被夜色笼罩的房中响起：“既然你担心大长公主，不若过两天我们去堂邑侯府探视？”

伊泠玉惊讶地眨了眨眼，抬头微微仰视卫青，“你身为当今皇后的弟弟，居然跑到前任皇后的母亲府上探病？确定不是为了进一步气死大长公主？”

卫青：“……”

看卫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伊泠玉不由得失笑，蹭了蹭卫青的脖颈，神色轻松道：“你以为我是在担心她？我们什么关系，我犯得着担心她吗？再说了，她也不需要我担心。”

要知道，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可还有好几年的活头呢，她也不是为了爱女早逝才哀恸而死，而是为了董偃那个小情儿，哦不，是真爱才对。

卫青默然不语，忽的想到今日收到的消息，馆陶大长公主的病情已然好转，在董偃的陪伴下，丧女之痛似乎也放下了，昨夜还从房中传出了一两声欢笑嬉闹。

从听闻噩耗到如今，连十天都还不到，就已然有如此变化，真不知是该感叹母女情分淡薄，还是董偃手段高超了。

回想这些年来，听闻的关于馆陶大长公主与董偃之事，卫青就不由得困惑起来。

当年馆陶大长公主分明就是个爱女心切的慈母，纵然其中夹杂着权利与虚荣，可也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怎么才不过五年，就都变了呢？

为了董偃，大长公主气死了丈夫陈午，寒了长子现任堂邑侯陈须的心，赶走了次子隆虑侯陈蟜，如今又将爱女陈阿娇死讯抛之脑后，似乎只有董偃才是最重要最在乎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真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