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1

卫不疑突发高热，伊泠玉滞留钟情谷照料，以至于失信卫伉，没能及时回去，亲自送卫伉入学，这自是让卫伉生气难过了一场，连带在心底的小本本上又狠狠地记了卫不疑好几笔，就等着日后算账讨要回来。

“二公子生病有恙，夫人理当亲自照料，不过是错过了第一日的相送，往后机会多的是，你何必这般生气？”说话的小童有些纳闷地问道。

窗明几净，布置温馨，一应物什都是精巧贵重，却不乏童趣之物，堂正中放着的缠枝莲花青铜鼎里不知节制地燃烧着银丝炭，烘得房里暖暖的，只穿着单薄的衣衫都不会感觉到一丝凉意。

隔间书房里面对面放着两张矮几长案，其上整齐摆放着笔墨与字帖竹简，其后则各自跪坐着个五六岁的男童。其中一个，身着暗绣百结的丝绸锦衣，脖子上还挂着块刻着伉字的玉璜，正嘟着嘴气呼呼地转着手里的毛笔，面前摊开的竹简上只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另一个，则穿着素白麻布衣衫，背脊挺直，气度初成，长相俊秀乖巧，才不过小小年纪，就已经能看出日后的不凡。

说话的正是身着素白麻布衣衫的小童，也就是虚稹与隋明珠之子隋羽。他虽是在和卫伉说话，却并未抬头，手上落笔不辍，竹简上的字迹齐整洁净，虽因年幼腕力不足而显得虚浮，但也能看出几分风骨，可见是下过苦工的，并不像是卫伉那般是初学者。

“这个我当然知道，”卫伉争辩了一句，不想让小伙伴觉得他不讲理，“我气的，也不仅仅是这件事，还有以前很多次。娘总是偏心不疑，她明明是我娘亲，可对不疑那家伙，却比对我还好。”

伊泠玉若是听见这话，可要大喊冤枉了，她明明就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呀，哪有偏心一说。

“这也没什么，二公子年幼，夫人多挂心些也是常事，等过些年，二公子大了，夫人也就不会如此了。”隋羽很是平淡道，他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可奇怪的。

卫伉气鼓鼓道：“所以说，弟弟什么的，最讨厌了，就是专门来和我抢娘亲的。”更郁闷的是，不疑分明就不是我弟弟，既不是爹爹的孩子，也不是娘亲生的，凭什么却要来和他抢爹娘？

听到这话，隋羽却是眉头微皱，有些写不下去了，终于把手中的笔搁下，理了理衣袖，正襟危坐看向对面的卫伉，不赞同道：“大公子这话却是不对了，手足兄弟，是这世间最亲近最值得信任之人，怎能说讨厌？现下二公子还小也就罢了，等日后他懂事了，知晓你这般看他，岂不是伤了他的心，寒了你们兄弟情谊？”

隋羽年纪虽小，但他乖巧懂事，又在隋家诸位师长的言传身教下，养成了正直纯澈的性子，又兼见识颇多，才学远超同龄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有属于自己的原则，举止间已然仿若成人。

卫伉看隋羽居然反驳自己，心里越发不爽，冷哼道：“你没有弟弟，才会这么说，等以后隋姨给你爹添了丁，你就不会这么想了。”这话却是带着孩子气的满满恶意。

隋羽却仿若根本没有察觉般，面不改色地摇头道：“不，我很期待母亲能早日诞下麟儿，盼着能带着弟妹们读书习武玩耍，那一定非常有趣。”

因为有隋明珠这个教育失败的产物，隋家上下对隋羽的教育把控地非常严格，不仅在他刚刚懂事时就给他树立正确的三观，并言传身教，教授各种知识与见闻，使之不过六岁就在文武方面都有了不错且扎实的基础，还丝毫不隐瞒其身世，甚至把隋明珠树立成了反面教材，以此警醒隋羽。

所以隋羽自记事以来，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他名义上的母亲红尘并非其生母，而是嫡亲姨妈，但红尘对隋羽很好，几乎可以说是视若己出。

隋羽是个以真心待真心的人，既然红尘这样真心待他，他自当也敬之爱之，对其孝心备至，甚至因为身为隋家继承人而负担太重，学业繁杂，而时常希望红尘能早日给他生下弟妹，好给他分担一二，所以他根本就理解不了卫伉的想法。

卫伉被隋羽的回答噎了个半死，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他自是了解隋羽这个人的，知道隋羽不会说谎，这都是隋羽的真心话，可这也更让他气闷，总觉得隋羽这个家伙越发讨厌，越发碍眼了，甚至产生了不要隋羽做他伴读的念头。

在卫伉看来，玩伴和伴读都是依附于他的，要对他百依百顺，就像是府上的仆人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隋羽不能反驳他，反而要逢迎讨好他才对，可隋羽完全没有这种自觉，常常能把他气得内伤。再有，隋羽只是商贾之子，而且还是依附卫家的门客之子，应该以他为主，把自己定位为侍从才对。

但隋羽却并不是这样，他虽然尊称卫伉为大公子，举止也尽量带着尊敬，但他并不自卑，言谈间根本就是把自己和卫伉放在平等位置的，这就更加让卫伉不满了，觉得隋羽是在轻视冒犯他。

然而实际上，隋羽并没有这个意思，他虽然聪慧有几分学识，但到底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家也是少爷待遇，又如何能指望他懂得阶级的差距，从而谄媚地去讨好别人？

卫伉是卫青的儿子，虽然很受卫青的喜爱看重，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与仆人女使待在一起，接受的熏陶和教导，也是来自身边的仆从。他习惯了其他人对自己的奉承讨好，也习惯了去讨好卫青。

在他的价值观里，地位低下的人，就是要讨好巴结地位高贵之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对待下人，他可以毫不在意，可对待靠山，他却要百般拉拢，使其将自己视若最重要之人，不容许其他人来争宠，否则那些人就是他的敌人。

三观不合，说的就是卫伉与隋羽，卫伉不满隋羽这个伴读，而隋羽对卫伉也是无法认同的，现下年岁小，他们还可以勉强凑在一起，但只要一有机会分开，他们都会对彼此敬而远之。

卫不疑的病，拖拖拉拉足足花了十来天才彻底好全，伊泠玉又不放心地观察了两天，以至于等她回到卫府时，已经过去了半月之久。

起初伊泠玉是有些忐忑的，就怕等着她的是卫伉的哭闹纠缠，指责抱怨，可令她感到惊奇的是，卫伉只是有些小埋怨，抱着她撒了会儿娇，被她哄了几句，就笑逐颜开，又和她说笑起来，还问了句卫不疑的近况，竟似把这件事翻篇了。

伊泠玉不解之余，也是高兴的，以为卫伉这是进学了，长大懂事了，变得友爱兄弟，当即便吩咐绣工上佳的白羽给卫伉做件新衣，又亲自下厨给卫伉做了他喜欢，却被卫青勒令不能多吃的小甜点，以资嘉奖。

当晚，卫青在书房忙完公务后回房，却发现伊泠玉正伏案写着什么，于是好奇地上前一看，这才见她竟是写了厚厚一叠的大字，惊奇道：“今日兴致这么好，玉儿竟是写起了大字？”

伊泠玉在现代虽是个高校研究生，但并非什么热爱学习的学霸，来到西汉后，小篆字体既陌生又繁杂，她勉强学会，且把书法练得能见人后，就把毛笔一扔，再也不愿意多写一个字了。直到太皇太后薨了，伊泠玉为其守孝一年，诸多娱乐活动都不能参与，终日无所事事，只能拿起毛笔练字，这才写就了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

但在那之后，伊泠玉便又固态萌发，如非必要，根本就不再拿笔写字。嫁给卫青后，因着要管家，料理诸多杂事，在查看账目时才偶尔动笔，但闲暇时，也是从未有过练字之举，故而，卫青才这般惊奇。

伊泠玉自是听出了卫青的言外之意，忍不住白了眼卫青，“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我这是写给伉儿的，赵先生说伉儿聪慧，记性也好，学的字都能记住，就是那手字实在是太丑了，我这不想着，亲手给他写份字帖，好让他模仿，早日把字给练好嘛。”

卫青了然，神情变得略微复杂，“你是觉得他今日表现好，没有太过与不疑斗气，这才想要奖励他吧。”

伊泠玉以为卫青是觉得她太溺爱卫伉了，为了这点理所当然的小事就多番奖励，便道：“这件事的根本还是在于我失约食言了，我这不仅是鼓励，还有赔罪。”

卫青默然片刻，迟疑着还是开口了，“玉儿，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你误会了，卫伉那小子根本没你想的那般乖巧，值得你如此。”

卫不疑生病的这半个月里，卫青自是前去看望过的，故而卫伉早就知晓了伊泠玉逗留不归的原因，但他依旧觉得不爽，甚至因为卫不疑生病时能有母亲亲自照料，享受到了这种他都不曾有过的福利，而又狠狠地记了卫不疑一笔，这之后，他心情沉郁，进学时都心不在焉，先生让他课后多加习字，他也是一副懒散又不上心的模样。

隋羽作为伴读，有督促卫伉学习的义务，便规劝了几句。这让卫伉反而生出了抵触反感之意，对隋羽越发不耐，言语间便很是不客气，最后发展到了时常无故责骂隋羽。而府上的下人都是看主人脸色行事的，紧跟着便跟红顶白，对待隋羽的态度也一落千丈，膳食待遇等都不可同日而语，让隋羽很是委屈。

这还不算，隋羽为了不影响到隋家与卫青的关系，决定忍气吞声，默默忍受，可卫伉却是直接跑到卫青面前告黑状，指责隋羽的不是，还要换掉他这个伴读。

要知道，隋羽来卫府做卫伉的伴读，是被隋家寄予厚望，期待他能作为桥梁，结交好卫伉，进一步拉近两家关系的，若是隋羽被退了回去，不仅颜面尽失，在隋家众人眼里也会变成一颗成事不足的废棋，从而动摇他隋家继承人的地位。

卫伉一句话，就能毁了隋羽大半人生，而究其根本，不过是那点迁怒与偏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