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妖孽

直到一个时辰后，坐在梅华食肆里，面对满桌子的美食佳肴，伊泠玉也还是一副呆若木鸡，久久无法回神的模样。

伊泠玉看着面前这个筷子没停一下，连先前谦谦公子的礼仪做派都抛之脑后，完全化身疯狂吃货的小少年，实在是没法和历史上那个太史公司马迁联系到一起。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单纯少年日后会经历那些非人磨难，艰难写下史家之绝唱的《史记》。

“小泫泫，文曲星居然是司马迁吗？虽然意外，可也算是恰如其分了，可是，我要化解他含恨而死的结局，要怎么做呢？他一生最大的悲剧，就是遭受了宫刑，可万一我让他避开了宫刑折磨，那他还能写出《史记》吗？或者说，写出来的《史记》还会是后世的那个版本吗？”

“莫要小瞧了他，他本就满腹才华，意志坚定，宫刑的折磨只是一种鞭策，就算不经历这些，他也会写出《史记》。再说了，文曲星下凡，注定每一世都会留下供后人瞻仰的巨著，这是他的本能职责，绝不会因为你就被蝴蝶掉。”

伊泠玉大大地松了口气，既然没了后顾之忧，那就好办了，宫刑什么的，简直就是不该存在的酷刑，司马迁本就不该承受这些，哪怕不是任务，她也不忍心看着这个少年郎日后遭受这些恐怖的事。

看司马迁吃得肚子溜圆，已经吃不下了，可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桌上还没吃完的菜肴，那委屈可惜的样儿，把伊泠玉和暗香都给逗笑了。

“好啦好啦，你实在是喜欢，下次还可以来，或者，你让你父亲太史令也聘个梅华食肆的庖厨，在家就能时刻吃到了。”

司马迁闻言很是心动，可想了想，他还是惋惜地摇头拒绝了。“父亲常言吃食饱腹足以，不该过分追求口感与食材，为了口腹之欲，花费奢靡，父亲不会同意的。”

伊泠玉却是不认同这个说法，“我看未必，若是司马谈大人当真不喜，又如何会让你来这梅华食肆？”

说来也是有趣，司马迁之所以会一个人站在路上，身边没有仆从跟着，而且还身无分文，概因他父亲司马谈看不过去他过分沉溺读书，连吃饭走路都手不释卷，于是一早就让他坐着牛车来到大街上，趁他不备，抢了他手中的书卷，只和他说会在梅华食肆接他回府，就把他赶下了车。

司马迁虽然已经虚岁十三，可十岁前，他都是在外地乡野山水间生活的，三年里除了去老师那上课，就是窝在家里看藏书，每天两点一线，与书籍为伍。没有下人带路，他在家里都可能迷路，更别说这完全陌生的长安街头了，他虽分得清东西南北，可完全不知道所谓的梅华食肆和自己家在何处。

想要询问路人吧，寻常百姓早就被他这身打扮给吓得跑开了，那些出生富贵的，也不会主动来搭理他，要他自己上前去询问，他又因常年待在书堆里，而内向腼腆，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若非伊泠玉出现，他都能窝在大街上直到天黑家人来找。

司马迁被伊泠玉的话噎住，低头想了好半晌，才忽然想起来，父亲的寿辰将至，水伯之前也说过要找个好厨子来做席面，莫非，水伯特意交代他来梅华食肆，就是就是希望，他聘个厨子回去？

把这个猜测和伊泠玉一说，伊泠玉当即便点头赞同，“很可能就是你所想的这般，哪怕不是，也不要紧，你带个厨子回去，给你父亲做上一桌好菜，他吃了肯定高兴。”

伊泠玉鼓励司马迁亲自去和掌柜的商谈此事，毕竟是他为人子的孝心，不可假手于人，而且那位叫水伯的管家刻意这样安排，估计也有锻炼司马迁的意思，希望他能够消除因常年读书，不与人交流，而产生的人群恐惧症，重获少年郎的活力与外向。

梅华食肆的厨子都是暗香在宫中培养的徒弟，能出师的，个个吃香，一出宫就被各家王公给争抢，太史令虽然品阶高，可到底只是个没实权的文职，哪怕刘彻重视，也完全竞争不过那些重臣，本该得不到一个名额的，可谁让司马迁出门遇贵人，正好撞到了伊泠玉和暗香呢？作为梅华食肆的真正老板和靠山，有她们授意，司马迁很快就如愿得到了掌柜的的承诺，明日一早就会有庖厨上门。

而就在司马迁兴高采烈地和伊泠玉说这件事后不到一分钟，所谓的水伯就带着三两个仆从冒了出来，再三感谢了伊泠玉后，就把司马迁给领回家去了。

伊泠玉嘴角抽搐：“所以他们这是早就在附近等着了吗？”不然怎会来得这么快！

“水伯从未离开过，他一直暗中观察着司马迁，以防司马迁遇到不测，见目的达到了，这才现身。”泫音出身道。

伊泠玉恍然，她就说司马谈怎么会这么心大，把自己傻白甜的儿子扔大街上不管，也不怕拐子给拐走卖了。

“不过这走的也太急了吧。”伊泠玉看了看桌上临时加的两盘点心，她本打算让司马迁打包带回去给他爹司马谈尝尝的。

“这不是怕你这突然冒出来的所谓姐姐，把人家小少爷给拐走嘛。”泫音吐槽道。

伊泠玉满头黑线地嘴角抽搐，合着她还成了坏人了？她明明是来拯救司马迁的好伐！

在长安城里玩了一整天，直到天黑宵禁了，伊泠玉才带着暗香偷偷从密道回到未央宫椒房殿。

坐在梳妆镜前，伊泠玉只穿着亵衣打着小呵欠，任由袭香给她拆头发，暗香则是一边点助睡眠的熏香，一边说着今日遇到的趣事。

听到司马迁叫伊泠玉姐姐，袭香忍不住笑弯了腰，“娘娘您就逗那司马小郎君吧，若是让司马谈大人知道了，司马小郎君可得挨训。”

伊泠玉不以为意：“叫姐姐很奇怪吗？”

袭香憋笑，吐槽道：“那司马小郎君才十二三岁，他这年纪，怎能叫您姐姐？这不是乱了辈分吗？若是您早早受孕生产，咱们的大殿下都能有他这么大了。”

这话一出，袭香就觉不好，可话已经出口了，再难补救，顿时僵在了那，满脸懊悔与忐忑，看着伊泠玉的眼神都满是担忧。

伊泠玉通过铜镜看到了袭香的异样，开始还有点奇怪，随即明白了过来，不以为意道：“你怕什么？我又不在乎这个。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没看透，我压根就不在乎所谓的恩宠与子嗣？”

袭香讪笑着低下头，继续为伊泠玉梳理长发，心中却是不信的。

伊泠玉性子洒脱，她自然知道，也很清楚伊泠玉和刘彻之间所谓的情分，到底有多清淡。说伊泠玉不在乎恩宠，她是信的，可要说不在乎子嗣，她不信。

任何一个女人，都渴望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尤其是伊泠玉这种因流产而终生不孕的，按理来说，对孩子该有更大的执念才是，怎会当真不在意？只是她刚刚已经说错话，犯了忌讳，也就不好再揪着这个话题多说了。

暗香看气氛古怪，于是笑着插了一句嘴：“袭香姐姐，你这话可是在说娘娘年纪大了？这我可不依，就娘娘这般容颜，任谁看了都以为才不过十八九，比我们可小着呢，莫说被司马小郎君叫声姐姐，再过几年，就是被叫声妹妹，也没人能说句不是。”

这话成功把伊泠玉和袭香都逗笑了。

“你可真是促狭！”伊泠玉隔着几米远，虚空点了下暗香的额头，嗔怪道。

不过，这话也提醒了伊泠玉，她仔细打量起了镜子里的自己，眉头不由得蹙起。

不说她还没在意，暗香倒是点醒了她，她这容貌多年不变，也是个疑点。从前没人起疑，到底因为年纪不算太大，又养尊处优，备受恩宠，说句驻颜有术，也就哄弄了过去，可以后呢？她可是要被冷落被废黜的，按理来说，该是憔悴显老些才对。

想到栀桦和卫子夫如今的模样，伊泠玉暗暗心惊，同样是养尊处优，注重保养，栀桦因精通医理而格外养生，卫子夫有生命灵水洗精伐髓，可就是这样，她们虽然比其他妃嫔看着显年轻，不过二十左右的模样，可也比初见时成熟了，而自己和她们比起来，实在是太显眼，太年轻了，要知道，她可比她们还大三四岁，可看着，居然是她最小。

“袭香，以后把我装扮得老气些吧。”伊泠玉思索着，该让楚服来给她化妆了，也不需要改动太多，大个两三岁就行，以后再视情况慢慢改动。

袭香和暗香都吃了一惊，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同样的，原本一直忽视的疑问也浮上了心头：为何娘娘会多年容颜不改？

之后从密道里突然走出来的刘彻，也就这个问题询问出声，却让伊泠玉翻了个白眼，瞥了眼两分钟前被两女关上的房门，眸色微闪，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她们不知内情也就罢了，怎么你也犯傻了？你忘了？陈阿娇早就死了，这具身体虽因有我的灵魂维持，可以和常人般吃喝言行，可到底只是具尸体，你觉得，尸体会和活人般衰老？”

这话成功把刘彻恶心到了，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寒颤，合着他这几年是和具尸体躺在一起了？

而躲在门外偷听的袭香与暗香更是面面相觑，齐齐打了个哆嗦，寒气直从后背脊冒上来，若非互相扶持，都要软倒在地了。

原来皇后早就死了，那这么多年，她们服侍的，又是何方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