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传奇的落幕

“卫青，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卫青脸色顿时大红，没想到伊泠玉会这么直接问他这问题，但他也察觉到了伊泠玉对他态度的松动，于是连忙道：“初次见面，在人群中看你那一眼，就让我有种很特别的感觉，之后你多次来寻食肆寻暗香，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射在你身上，关注你的一举一动。直到你遇刺，我将你带回钟情谷，我才明白，原来你就是我此生情之所钟，那时你为山谷取名钟情谷，我还吓了一跳，以为你看出了我的心思。”

伊泠玉愕然，她没想到居然是那么早的时候，所以，他这是对她一见钟情，对着她那张平凡的脸吗？心情顿时激动了起来。

“我本以为此生你我不复相见，可不料世事无常，我进了未央宫，再见时，你却是绝美尊贵的皇后娘娘，那一刻，我真的想放下了。因为我深深的明白，我喜爱的，是那个爱穿一身青衣，自称是伊泠玉的女子，而非皇后陈阿娇。在椒房殿当侍卫的那些日子，我大多时候都只能远远看着你，望着你的一颦一笑，默默细数你的喜恶，你越来越真实，不再是我幻现出来的那个虚影，可我对你的感情却越发深厚，再难割舍。哪怕，你要我为你守身一辈子，哪怕，你真的心系韩大人，我也宁愿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而不愿放下分毫。”

纵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可卫青当日的这番话，还是时不时地就在伊泠玉的脑海里回想，伊泠玉嘴角微勾，满眼幸福。这辈子，能有这样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真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娇娇，你在想什么？”一脸病容，满头银发的太皇太后倚靠在榻上，茫然四顾，冲着伊泠玉的方向问道。

伊泠玉惊醒，连忙把玉盅里的药汤倒在碗里，给太皇太后端了过去，“没想什么，皇祖母，只是昨夜睡得太晚了，有点恍惚。”

太皇太后拒绝了伊泠玉一勺一勺地喂，而是直接接过碗，三两口喝了个干净。病了近半年，她也就这喝药的本事渐长了。

伊泠玉连忙接过空碗，又给太皇太后倒了杯清水漱口，用素白的帕子擦了擦嘴，才听太皇太后道：“你已守了我好几日，也很是疲累了，还是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有这么多的宫人，一会儿太后和栀桦也会来，不缺人照看。”

伊泠玉却是摇头拒绝，“那不一样皇祖母，我就要在这里守着，看着你一点一点好起来。”见太皇太后还要说什么，便撒娇着倚靠在太皇太后身上，“皇祖母，我可是你最疼爱的娇娇，你病了，我怎能回去睡大觉？我就要在这里守着你，你要是心疼我，就快快好起来嘛。”

太皇太后被她磨得没有法子，只能依着她，按例静静听着伊泠玉给她念有趣的山河游记。

不过念了两刻钟，太皇太后便又睡着了，伊泠玉给她掖了掖被子，看着这个老人白发苍苍，面容枯槁憔悴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

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伊泠玉转身看去，一身玄色龙纹衣袍，是刘彻。

刘彻站在榻前，静静地看着太皇太后安详的睡颜，神色复杂，似哀戚，似期待，许久后，才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问：“还有多久？”

伊泠玉暗叹，“就在这个月了。”

虽早有预料，可听到这话，刘彻还是身心一震，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喃喃自语：“这么快吗？”

建元六年五月初，立时三年，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初初建成的建章宫第一期工程竣工。

作为建章宫监的卫青刚刚上表，刘彻便邀请久病多时的太皇太后把臂同游，随行的还有伊泠玉和馆陶大长公主。

建章宫大殿由一百六十根金丝楠木作为主体构成，玄色瓦当铺顶，雕镂细腻还白玉栏杆台基，雕梁画栋，紫柱金梁，极尽奢华。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还依水光殿，更起月华楼。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虾蝾；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愿斯台之永固兮，月终古而未央；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建章宫富丽堂皇，兼具江南精致秀丽，刘彻指着各个或已修筑楼阁殿宇，或山石堆积，或空旷开拓之地，一一与太皇太后言说自己的设计理念。

“皇祖母，你瞧那里，我打算在那里修建异兽苑，网罗天下诸国各地的奇兽瑞兽，到时训练它们献舞排练节目，恭贺皇祖母寿辰，还有那里，我预备……”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到了刘彻这里，因着太皇太后寿数将近，数年来他对太皇太后积攒的怨气也消散了，一心只想做个孝顺乖巧的孙儿，略略弥补过去这些年的疏远怨怼。

然而，无论刘彻怎么弥补，伊泠玉和馆陶公主怎么逗趣尽孝，天命终究是不可违背的。

五月丁亥日，太皇太后窦氏崩。

这个传奇一生的女人，终究还是依照原本的历史，闭上了早就盲了的双眼。唯一留下的遗诏，除了说明要与汉文帝刘恒合葬霸陵，便是将一生财富都留给唯一还在世的女儿，馆陶大长公主刘嫖。

窦氏猗房出身贫寒，年幼时应召入宫为婢，后被吕后赏赐给代王刘恒，深得刘恒喜爱，收为侍妾，并在短短几年里，连续与代王刘恒生有一女二子。后代王妃病逝，被刘恒立为正妃。二十六岁，刘恒为帝，随之入主汉宫，母仪天下，册立为后，长子刘启被封为太子，幼子刘武封为梁王，唯一的女儿则受封馆陶。

之后多年，与文帝继续琴瑟和鸣，共治天下。哪怕后来年老色衰，生病失明，渐渐失去了帝王宠爱，她也还是顺利辅佐儿子刘启登基，成为了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太后，乃至最后的太皇太后！

窦猗房历经四朝，年幼时在吕后身边耳濡目染，学得一身权谋，尽心尽力辅佐了丈夫、子、孙三代帝王，其对大汉朝的贡献有目共睹，不可磨灭，哪怕一生深受其辖制的景帝，在临终时也称其，是他此生最为尊敬之人。

刘彻登基已有六年，无时无刻不期盼着他头顶的这座大山能够倒下，好真正君临天下，执掌权柄，可当这座矗立三朝，令人高山仰止的巍峨巨山，真的倒下了，他也不知自己的心头，到底是喜悦多一点，还是悲恸多一点，其中滋味，着实难以言表。

大雨倾盆而下，敞开的窗户随风晃动，灵堂中的白帆素幔与惨黄冥币凌乱飘飞。殿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而偌大的殿内，已没了白日的喧嚣，只能听见烛花扑哧乍响，和纸钱燃烧的声音。

卫青腰间系着白绸，手执黄色油布伞，于大雨中缓步而来，站在大门外，看着那跪在太皇太后牌位前，披麻戴孝，一身缟素，正静静烧着纸钱的伊泠玉，心中痛惜，恨不能以身相替，让她回椒房殿去好生泡泡热汤安睡，可他不能！

这是作为外孙女兼孙媳妇的本分，若是伊泠玉不为太皇太后守灵，岂不是让天下人都戳她的脊梁骨，大骂她不孝？

更重要的是，卫青将手中雨伞又向左边倾斜了些，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右肩手臂也不皱一下眉，陛下在此，又哪有自己说话的份。

刘彻身上也是重重孝服，隔着雨幕凝视着伊泠玉跪着的背影，神色莫测，深邃的黑眸里越发幽深，只这么站在门口，也不进去，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眼看着雨越下越大，就算卫青不顾自己全湿了的衣衫，把雨伞一个劲往刘彻身上罩，也挡不住多少雨水，下摆浸湿了大片，滴下的雨水落在靴子上，最后汇入地上的水流里，找不到一点干的地方。

卫青出言提醒：“陛下，雨势这样大，还是进殿避一避吧。”

话音一落，不知是本就想明白要进殿了，还是真的被卫青说动，刘彻抬脚便往殿内走去。卫青见状，暗自松了口气，也匆匆跟上。

就在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刘彻突然转过头来冲正在收伞的卫青道：“朕与阿娇姐有话要说，你便在外等着吧。”

卫青瞥了眼听见他们动静而转过头来看的伊泠玉，低声应道：“诺！”

伊泠玉本来好好地在守灵烧纸，雨势太大，也就没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直到刘彻踏入殿内，才听到了说话声，一看竟是这二人来了，吃了一惊，尤其是在发现他们都是一身狼狈，被打湿了大半。

一听刘彻居然要卫青在外面站着，伊泠玉扫了眼卫青身上被雨水浸透，还在滴水的衣服，眉头深皱，从跟前三个燃烧着纸钱的火盆中拿了一个，递给了卫青。“你身上都湿了，先在外面烤烤衣服吧。”

卫青愕然地看着伊泠玉，又看向刘彻，生怕刘彻会训斥伊泠玉这出格的举动。

哪料刘彻只是在卫青和伊泠玉之间扫视了一眼，露出一个有几分古怪的笑容，便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殿门重重关上，卫青看着外面渐渐变小的雨，默默地拧干自己的衣袖和衣摆，一边烤火，一边把身体往殿门靠了靠，侧着耳朵倾听里面的说话声。

不是卫青胆大到居然敢偷听，他实在是关系则乱，害怕刘彻在这个时候悄悄来找伊泠玉谈话，是有不好的事。

太皇太后一崩，这还不到一个月，朝中便风云诡谲，各路势力都跳出来抨击窦氏一族，继承了太皇太后遗泽的馆陶公主并堂邑侯府也是首当其冲，伊泠玉这个本来稳稳当当，数年来积攒了不少贤名的皇后，竟也受到了弹劾，真真是镇山的太岁不在，什么魑魅魍魉都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