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望见

　　从滚钉板那一天开始算，现在又过去了二十天，萧灵儿的招亲擂台还在正德殿门前，皇宫里没男子应战。

　　沐秋走不出御膳房的方圆，每天做着份内事，到了夜晚就在大梨树下守一会儿，说一说对云无心的挂念。

　　秦太医受了沐秋的托付，将钱和屏风小扇都给了云无心，沐秋问过秦太医，“云无心很好吗？”

　　面对沐秋的期盼目光，秦太医心底有无尽的苦涩，多希望这一双星眸里的关怀都是给自己的，然而今生不再可能了。

　　犹豫过后，微微叹息一声，也轻轻点头，说了安慰的言词，“云无心很好，依然风采绰约。”

　　沐秋轻轻松了一口气，目光里更加殷切了，“云无心有话和我说吗？”

　　那一刻，秦太医的眼睛泛红，虽然紧紧低着头，每个字却清清楚楚，“沐秋，我没有将你的话带给云无心，我也不会将云无心的话带给你。”

　　沐秋愣住，心里一片苍白，疑惑的望着秦太医的眼睛，“秦郎中，为什么？”

　　“风沐秋。”秦太医抬起头，回视着沐秋的眼睛，似乎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却只流出一句话，“我也有心，我也会爱。”

　　风清，云静，静得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秦太医目色忧忧，望着沐秋轻轻垂下的头，此刻心里也许有悔意，或许不该说出口。

　　沉默许久以后，沐秋婷婷退了一步，向秦太医低眉屈膝行礼，“秦太医大人，是婢女冒昧了，以后不会再和秦太医大人相见。”

　　说过别词以后，沐秋没有再望过秦太医一眼，将身影隐没进御膳里。

　　“沐秋！”

　　秦太医高唤一声，忍了又忍，始终没敢放开脚步去追，任由沐秋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这一去，似乎永远永远。

　　历经多少努力，秦翎终于在沐秋口中从秦太医大人变作秦郎中，然而一句话之后，一切又回到初遇那一刻。

　　自从那一天，秦太医几次在月下，遥遥望着大梨树下，那束沐秋孤独的身影，却始终不敢走近，更不敢问候一句话。

　　一场小心谨慎的相思，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沐秋在御膳房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双阁掌事秋小妹。

　　名字好听却事务繁忙，每天要打理两间阁子的大事小情，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还好云雨阁的师兄们有情义，做事更加卖力气，才没有让沐秋捉襟见肘。

　　甘露阁先前是一片散沙，沐秋来了以后，明确了合理的分工轮值，也制定了赏钱必须平分的规矩，现在一切都公平了，人心正在慢慢凝聚，阁子里也渐渐有了些许笑声。

　　尤其是沐秋去大理寺擂鼓撞钟，状告当今万岁，敢以一身性命坠向九尺钉板，这份勇气足以震撼天地。

　　每天跟着这么勇敢的无双厨娘开工，人人心里都踏实。

　　唯一不踏实的梨芳，如今乖得像小猫儿一样，每天几乎是第一个到来，最后一个离开，因为梨芳看到了顾掌事的下场。

　　本以为是一座巍峨高山的人，却倒塌的这么突然，碎成了一地渣。

　　此时如果沐秋想找梨芳算旧账，梨芳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梨芳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每每沐秋来到阁子里时，梨芳就不敢抬头看，生怕对视到沐秋的眼光。

　　这种等着宣判的滋味，实在让人生不如死。

　　然而沐秋没有为难梨芳，只是不理会而已，对一个人最大的冷漠就是无视，无视到让梨芳心惊胆战，夜夜做着噩梦。

　　清晨刮起北风，风里夹杂着寒霜，中午的时候就落下飘雪，这是今冬的初雪。

　　每年到初雪降临时，云雨阁都很忙碌，因为要煮数不清的饺子，除了送到后宫里去，还要分给御膳房其他阁子吃。

　　饺子一锅一锅的运出去，冒着腾腾热气，为寒冬添了一丝温暖。

　　皇城里的许多人都在仰天观着雪景，沐秋却围在灶台旁忙碌。

　　看着沸水里翻滚的饺子，心里想着云无心，眉头渐渐蹙起。

　　下雪了，入冬了，领到冬装和棉鞋了吗，城墙上会不会很冷？

　　正在眉间索愁的时候，御膳房的门房到云雨阁给了消息，“风掌事，门前有人找。”

　　沐秋收到消息，擦一擦手，立即迎出来，疑惑的问向门房，“谁来了？”

　　门房摇摇头，虽然不知道是谁，却有一点担忧，“风掌事，后宫里的人太多，我也认不全，不过应该是个大人物，因为是坐着马车来的。”

　　坐着马车？

　　能在皇城里做车行走的，都是数得过来的大人物，会是谁呢？

　　沐秋见到门房神情紧张，自己也不敢怠慢，急忙摘下围裙，简单整理一下，立即追到御膳房大门口。

　　门口果然有一架马车，虽然没有挂着官符铜铃，却十分宽敞奢靡。

　　马车旁边守着一位华发太监，穿着最简单的便装，见到沐秋也没有趾高气扬，轻轻迎上两步以后，微微一笑，“请上车，车里有人等着秋姑娘。”

　　沐秋低眉屈膝行礼，对华发太监微微一笑，念了一声，“公公大人安好。”

　　随后，疑惑的掀开轿帘，见到了正宫皇太后的冷冷双眸。

　　沐秋匆匆要跪，却听在皇太后一声训斥，“风沐秋，上车。”

　　这句话就是命令，不能不服从，无论车里是暖春还是寒冬，沐秋没有选择，立即进了车里，轻轻放下轿帘。

　　马车虽然宽大，却容不下人站着，沐秋不能与皇太后平起平坐，唯有跪在皇太后脚下，将该念的祝词说完，“婢女拜见正宫皇太后娘娘，祝愿正宫皇太后娘娘福寿安康。”

　　“风沐秋，你坐下吧。”

　　皇太后开口以后，马车缓缓而动，驶向不知深处的远方。

　　沐秋小心翼翼的跪坐在车板上，随着马车的晃动摇摆身体，恪守着宫廷礼仪，不能抬起眉目。

　　皇太后盯着沐秋的额头，见到一个纤弱凄苦的孩子，分明还没有长大，却要承受这么多苦难，“风沐秋，听说你要滚钉板，告皇帝？”

　　沐秋轻轻咬着红唇，叹了一束比冬雪还凉薄的气息，“正宫皇太后娘娘，文武俊侯是冤枉的，所有的滔天大罪都是婢女做下的，只要能给文武俊侯昭雪平凡，婢女愿意受枭首示众之刑。”

　　皇太后沉默了许久，没有接沐秋这句话，沐秋低着眉目的时候，却听到皇太后苍老而哽咽的声音，“风沐秋，哀家听说你将小九的英雄事迹传遍皇城，哀家应该感谢你。”

　　提到九公主，心里永远这样痛，似乎时间也抹不平伤口。

　　沐秋戚戚低着头，此时默默无言，无论说什么，注定任何一个字都是苍白的。

　　“风沐秋，哀家还听说一件事，你独自滑下城墙，自拔三箭，两肋插刀，逼退了辽军，抢回小九的尸首，是这样吗？”

　　马车摇摇晃晃，沐秋的泪珠落在车板上，像一滴苦霜，冰冷而又咸涩。

　　沐秋努力忍着伤悲，轻轻摇头，说着心底的豪情，“九公主是英雄。”

　　皇太后久久无声，沐秋听到轻轻抽泣，更不敢抬头去望，奶奶思念孙女的眼泪，该是多么的惹人心碎。

　　车轮辘辘，辗不碎心底的哀愁，过了许久以后，皇太后的一声轻轻问话，让沐秋抬起了双眸，“风沐秋，你想见一见云无心吗？”

　　双眸抬起来的那一刻，眼泪蓦然滑落，湿了衣襟，染了情伤。

　　此刻不需要说一个字，那双戚戚悲悲的眼眸里，分明写着无尽的渴望。

　　“哀家带你去见云无心，只能远远的看一眼，不许说一个字。”皇太后盯着沐秋，面对天下最伤悲的泪眸，也狠心说出条件，“风沐秋，如果你不答应……”

　　“婢女答应！”沐秋放肆的打断皇太后的言语，将头重重磕在车板上，重复着皇太后的条件，“远远看一眼，不说一个字。”

　　车轮越转越慢，道路也越来越颠簸，沐秋听到了车轮压在积雪上的声音，没想到今冬的第一场雪，竟然如此凌冽。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皇太后闭上眼睛轻轻坐着，不知心里想些什么，沐秋跪坐在皇太后脚下，此刻心潮翻涌，终于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了。

　　也许足足过了一个时辰，车轮终于渐渐停落，窗帘旁有人轻轻敲响窗棂，说了简简单单两个字，“到了。”

　　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让沐秋屏住呼吸，立即抬眸望着皇太后，恨不能像一只破笼而出的小鸟，立即飞到云无心的身旁。

　　皇太后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沐秋的泪眸，再次狠下心来，“风沐秋，重复一遍哀家与你的约定。”

　　“远远看一眼，不说一个字。”沐秋狠狠咬着苍白的嘴唇，放肆的求着皇太后，“娘娘，放我下车吧，我一定遵守约定。”

　　“不必下车，从这里就能望到。”皇太后轻轻掀开车厢窗帘，向窗外望了一眼，随即心疼的低下眉目，微微侧身，让出窗口的位置，凄凄的一声叹息，“风沐秋，云无心就在窗外。”

　　沐秋急忙跪爬到窗口，望见了漫天大雪，望见了青石黑树，望见了森森城墙，望见了驻守在城墙上的清冷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