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境界

　　神农仙人留下百草，造福万世春秋，其中暗藏一手神农十八式。

　　这是烹茶之道，从取水伊始，直到茶香飘渺，每一式都宁静清雅，犹如仙人煮茶。

　　沐秋为了不打扰琴师舞音，暗暗用了神农十八式，手法轻巧无声。

　　琴师十指弄弦，全情灌注于筝上，一双目色里透着灼灼热恋，似乎指尖的筝弦是情人的青丝。

　　筝音从袅袅如烟渐入春雷丝雨，慢慢流淌进人的心里。

　　此时筝音渐渐羸弱，正是诱人的时候，琴师无意间瞥到沐秋倾茶入荷，手法里藏着神农指诀。

　　只这一眼，琴师的弦音立即冲天而起，将人从盎然春意带入烈烈寒冬。

　　倾茶入荷之后，沐秋随着凌冽的筝音，跟了一手观音入宫。

　　这一式，指尖轻盈有序，姿态巧妙绝伦，宛若观音大士回到紫竹林里，婷婷坐在荷花池畔，赤着一双如玉的脚儿，望着锦鲤闹春。

　　琴师在心里凝足一股寒气，决不肯让弦音之间的冷冬逝去，于是手腕用足了劲道，犹如在筝弦之初旋起一座冰峰。

　　冰峰带来无际寒意，席卷楼阁，处处凝霜，一瞬间让六公主重回严冬，寒气袭入衣衫，轻轻抱紧自己，连红唇也失去颜色。

　　沐秋轻轻低着眉目，提起初沸的泉水，用了一招悬壶高冲，水流倾注而下，又稳又细。

　　这条细细的水柱似乎连着天地，带来下一招春风拂面，融化了筝音之初的冰雪。

　　琴师眼看着筝弦上的冰峰消融，化做一池春湖，随后立即舞动弦音，召唤来千军万马席卷风沙，要埋葬这一片湖水。

　　楼阁里终于散了寒意，六公主轻轻松了一口气，一喘息的时间过后，又觉得狂风来袭，不得不匆匆压住裙摆。

　　沐秋洗过初茶，随即再提起泉水，接连打出三招，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三龙护鼎。

　　任由筝音之初的千军万马来袭，关公独自横刀，仰天三声长笑，吓退百万精兵。

　　韩信整军有序，拉开一字长阵，犹如铜壁铁墙，步步逼近凛冽筝音，直到悬崖边际。

　　三条巨龙从天而降，落下九州方鼎，即将覆灭琴师的千军万马。

　　琴师的筝音已乱，千军万马四处逃窜，有许多坠下山崖，永不复还。

　　性命攸关的时候，沐秋收了茶壶，轻轻敬了半盏清茶，“六公主殿下，茶已经煮好了。”

　　这一声呼唤，犹如从天而降一缕春风，将琴师从凛凛沙场送回楼阁，救了琴师一条性命。

　　琴师回过心神，才发觉长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就连弄音的指尖也渗出汗珠。

　　沐秋敬过公主，双手拈起茶盏，唇角微微一笑，再敬向琴师，“琴师先生，请喝茶。”

　　琴师无力的站起来，失神地看了沐秋好久，双目里渐渐溢出敬仰，眼底有清清泪光，两手交叠在一起，深深施了一个礼数，“多谢仙子救了学生性命。”

　　沐秋瞬间惊慌，匆匆起身低下眉目，嘴里连连说着歉意，“琴师先生，如果婢女煮茶时弄出响动，打扰了筝音，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此刻的琴师心情太过激荡，放肆的进了一步，随后觉得冒犯了沐秋，立即连连退后三步，眼睛里滑落泪水，“学生如果能听一次仙子抚琴，必将不枉此生。”

　　六公主疑惑的看一看琴师，又疑惑的看一看沐秋，似乎不懂其中的玄机。

　　沐秋轻轻低眉屈膝，无奈的笑一笑，“琴师先生，婢女不会弹筝。”

　　琴师又退了几步，轻轻摇摇头，凄凄一声哀叹，“我将毕生心血花费在丝弦上，今日才知，指间无弦，心中有音，才是大道自然。”

　　六公主婷婷侧了两步，看着琴师，只见到一脸痴迷和几行眼泪。

　　琴师看看六公主，唇角苍白的一笑，“我以为琴魔是最高境界，却大错而特错！”

　　说完这句话，琴师匆匆追到沐秋身前，恭敬的取了茶盏，轻轻饮了一口，随即一盏喝尽。

　　“人间不是炼狱，人间是春风。”琴师放下茶盏，似乎突然顿悟了，回头跑进春雨里，仰天几声大笑，毫不掩饰潇洒与疯癫，“人间不是炼狱！人间是春风！”

　　琴师笑过以后，在春雨里对沐秋深深施了一礼，随后踏雨而去，脚步如此欢快，估计再遇时，必然更进了一个境界。

　　六公主也取了茶盏，轻轻品了一小口，只觉得一束暖流入喉，回味甘甜滋润，“沐秋，你真的不会弹筝吗？”

　　“真的不会。”沐秋深深叹了一口气，微微苦笑一下，“好像有许多音律大师都和琴师先生一样，随随便便就能被感动，随随便便就能有一个领悟，随随便便就能流出眼泪，我有时挺羡慕这种人的。”

　　六公主侧头想一想，随之一笑，“我有时觉得这种人怪怪的，有时也羡慕……不过，沐秋，你终于和我不再自称婢女了。”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春雨也变得更暖了。

　　慢慢喝了两盏茶以后，沐秋起身告别六公主，话语之间有一点歉意，“快到中午了，如果六公主殿下没有其他吩咐，我得回御膳房做事了。”

　　六公主望着渐行渐密的雨丝，轻轻点头，回眸一笑，“我借你一把伞，明天清晨你再还给我，好吗？”

　　什么？

　　明天清晨还要来吗？

　　今天已经够奇怪的了，什么吩咐也没有，就听了一段琴，煮了一壶茶。

　　沐秋有点犹豫，轻轻一笑，“我看这雨并不大。”

　　六公主似乎没听懂沐秋话里有话，随手取了两支伞，交到沐秋手里一支，“我送你到宫门前。”

　　只能暗暗叹一口气，撑起花伞，到宫门前以后屈膝告别，随着春雨而去。

　　六公主目送着沐秋远离，见到油纸伞下的少女婀娜，只用一抹背影就能点亮春雨。

　　回到凝雪阁以后，迎面遇到万大姐。

　　沐秋低眉屈膝，接到万大姐塞进怀里的一箱刀具，“上次皇后过生日，你弄的那个英雄美人什么醉，就是醉虾醉蟹，再去弄两份，不用签章，今天下雨事不多，阁子里一起喝点酒。”

　　万大姐风风火火下了命令，又不放心地扫了沐秋一眼，“刀还给你了，不是让你切手的，咱们是要喝酒，不是要喝人血，听懂了吗？”

　　沐秋抱紧刀具箱子，明眸闪烁，“是，万大姐。”

　　万大姐皱紧眉头，横了沐秋一眼，“谁让你和我嬉皮笑脸的？”

　　沐秋明白，万大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的冷酷都是装出来的，随即又是婉儿一笑，抱着刀具箱子去准备醉虾醉蟹了。

　　春雨越来越大，在天地之间连成雨幕，今天是碧柔第一次走进御书房，穿着一身小太监的衣装，随身了一个简单的小包袱。

　　小包袱里有医书和银针，还有裁好的纸条和一支纤细的竹笔。

　　碧柔紧紧低着头，跟在皇帝后面，脚下穿着男人的鞋子，稍微有一点点大，每走一步都露出洁白的袜子。

　　进了御书房之后，皇帝挡住碧柔，负手而立，挺起胸膛，说了一道圣旨口谕，“从今以后，由这位小太监在御膳房站殿守夜，你们眼睛放亮一些，不要欺负朕的人。”

　　侍卫们打量碧柔一眼，见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太监，因为头垂得太低，所以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脖子很白皙，皮肤嫩的像女子。

　　说过命令以后，皇帝遣退了所有侍卫，偌大的御书房里，只剩下碧柔和皇帝了。

　　皇帝带着碧柔转了转，走到龙书案的屏风后，这里是一个小厅堂，有一张小茶案和两把椅子，还有一张雕木的罗汉床。

　　“小哑女，朕在批阅上疏呈报的时候，你也帮不上忙，可以在这里休息。”

　　皇帝牵着碧柔的手，领着碧柔坐到罗汉床沿，眉目之间仍有淡淡索愁，“但愿你来了以后，朕能少做一些噩梦。”

　　碧柔低眉一笑，揉一揉皇帝的指头，似乎是在嬉戏，然后望一望窗户，闪烁着眼睛。

　　皇帝看看窗子，小心翼翼的猜测，“你想推开窗？”

　　碧柔轻轻笑了，对皇帝竖起大拇指。

　　“可是外面正在下雨……”

　　碧柔从罗汉床沿跳起来，欢快的走到窗阁旁，轻轻打开窗子，任由雨丝飘洒。

　　慢慢闭上眼睛，轻轻嗅着雨香，摘下小太监的帽子，让雨丝润湿了额头，使青丝贴在脸上。

　　这一幕少女听雨，安静又雅致，映在皇帝心里，似乎是人间最美的工笔描画。

　　既然起了画意，为什么不提起墨笔？

　　皇帝眉目悠悠，望着碧柔侧影，“小哑女，别动，朕想画下来。”

　　碧柔回眸一笑，比划了一个磨墨的姿态，随后绕出屏风，准备好水彩染料和笔墨纸张，一并呈到皇帝眼下。

　　随后，碧柔简单整理了耳边青丝，伏回窗棂，轻轻闭上眼睛，继续听雨闻香。

　　等了许久以后，听到皇帝一声幽幽叹息，“太久不作画了，笔触也生疏了，画不出你的十之一二。”

　　碧柔回了头，立即走到画卷旁，看到一个春雨少女，眉目俏丽，红唇含笑。

　　已经画得足够美了，皇帝却还嫌不够，碧柔感激的屈膝行礼，小心收起画卷，轻轻贴在脸庞。

　　如此妩媚的姿态，让春雨如酒，醉了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