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

　　橘红落日已经挨到了地平线，用最后的微弱光明窥探街道上零零散散的行人。老城的步行街是砖石铺就，黄绿的砖块被阳光最后的喘息裹挟，愈发显得死气沉沉。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尤其是那孤零零的公交站牌，形影相吊，投下了无言的寂寥。

　　过了些许时候，站牌可算是迎来了些许热闹，几个风尘人，匆匆赶来，盼着小城最后一班公车。零零散散的四五个人，彼此相隔几米，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有的低头盯着黑白报纸上模糊的暴露女人发愣，有的伸长脖子眼巴巴辨认着一辆又一辆公车，有的对着站牌上的汉字若有所思，还有的依着站牌柱子痴呆地望着路对面。

　　有个男人，手里没有报纸，也懒得伸脖子望些什么，就随意地活动一下舒缓一天的疲倦。脸一偏，眼睛正对上旁边靠着柱子的女人。当然女人的眼神也对上了他。

　　“……”男人盯着她，良久无话。

　　女人等了许久，见他这般沉默，也懒得说些什么，便把头扭了回去。

　　“巧。”男人终究还是蹦出了一个字。

　　“嗯，巧。”女人靠着柱子，懒散一回。

　　“很久没有见了。”男人试探性一提。

　　“十年了吧。”女人仍是没有回过头来，低眼看着路边凸起的砖石。

　　“过得好吗？”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微微带了些心疼。十年前这个女人还是风姿绰约，极爱红妆，如今却是素颜见人，骨瘦嶙峋。他很害怕若是柱子一倒，她会跟着摔得粉身碎骨。

　　“好。他也好。”女子如挑衅一般，睨了男子一眼，“你呢？”

　　“也好……她，她也好。”男子语气很轻。

　　“那改天一起约一下，你带上她，我叫上他。”女子淡薄的嘴唇硬硬一扯。

　　“这十年你做什么了？”男子偏是要岔开话题。

　　“没什么，毕了业就做点小本生意，糊个口过日子。”女人答案轻描淡写。

　　“你是什么时候遇到他的？”男人穷追不舍。

　　女人冷笑一声，盯着男人上下打量一番：“樱空释，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

　　男人一愣，见女人堆了满脸的假笑，不免支吾起来：“没……”

　　“跟你分开之后，便遇见了他。”女人撑起了嶙峋骨架，勉强离开柱子自己站立了。

　　“哦……”男子应了一声便陷入沉默。 随后他想起什么似的，轻轻问：“所以你跟我分手……是他？”

　　女子一怔，抿抿嘴唇，良久未言，显然她并不想正面回答。男人却是极有耐心，就这样盯住她，等她回话。

　　“想必她很是贤良，把你打理的如此整洁。不像我，从头到脚乱成一片。”女子想先岔开话题。

　　“……”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这就是我跟你分开的原因。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女子的面容开始扭曲，眼眶肿着仿若里面满含了眼泪。

　　“我……如果我在你表白后主动一点，你还会跟我分手吗？”男子声音沙哑起来，可见也是压抑着难言的情绪。

　　女子苦涩一笑，问：“那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明明答应了跟我在一起的。”

　　“我……”男子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句。当初躲着，无非是害怕。太多顾虑，压抑着他的激情。

　　忽然一辆公车轰隆隆开过来，车头两个白茫茫车灯直晃人眼。

　　“我的车来了。你想说什么，下次说吧。”女人侧头一笑，就飘上了车，连一个回眸都懒得留给男人。

　　男人定住脚，没有回答，也没有提问，只是呆呆的，被淡墨色天光吞噬。他此刻的心如漂在大海上般，上下沉浮，不知道是悲是喜。

　　望着渐远的公车，男人的脑子有些迷乱，天地旋转。那车如阴间的冥轿，飘悠悠的，驶入了黑黢黢的老城郊外。

　　“艳炟！”男人突然奔跑起来，追着那辆车也飘了几百米。他越跑越觉得自己双脚离地，好像变成了魑魅魍魉。

　　车越跑越快，他眼见着车体从一个方形盒子变成一个小点，最后倏忽消失，好像人间蒸发般，不知是入了天堂还是鬼域。男人踉踉跄跄慢慢停下脚步，弯腰扶住膝盖大喘了几口气。悲怆袭来，他知道回不去了，女人已经被这个铁皮盒子带走了。

　　铁皮盒子里的女人，已经泪水满面。但是她向来倔，眼泪也只能流给自己。

　　公车一直放着音乐，嘶嘶哑哑的破盒带里传出了嘶嘶哑哑的中年男声。男声里夹杂了哭腔，像是感情破碎的妇人歇斯底里的泄愤抱怨。已经出了老城，公车走在碎石子路上，颠簸不平。车轮碾轧石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合着这个暮夜，在轰鸣中开往了死一般的沉寂。

　　怎么会不爱呢？他爱她，她也爱他。只是他开窍太晚了，她放弃太快了。然后两个人，就成了擦肩。

　　再也回不去了。

　　他其实一直没有娶，她其实一直没有嫁。两人都是嘴硬，用最戳心的谎言寻找一点惨败的尊严。然后再固守着当初失败的恋情，折磨自己另一个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