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

　　他抬头，刚好看见她走进来。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小酒馆，隐藏在灯红酒绿照不到的角落，寥落了一曲月夜独鸣。

　　窗台的青花瓷瓶随意插着几株白野菊，清清淡淡的香味攀附进了酒水里，缭绕在人的鼻尖，刺激了口中的津液。

　　昏暗的灯光模糊了她的脸，他有些恍惚，竟觉得她是从梦里走出来。他皱了皱眉，在确认这是真实之后，眼睛不自觉的亮了一些。

　　“艳炟。”他椅子推后意欲站起为她拉开一把新椅，谁知道女人先他一步坐了下来。

　　“要喝点什么吗？”男人小心翼翼。

　　“威士忌。”女人边说边撕下脖子上的围巾，残暴地露出后颈上紫红的疤痕。

　　“你还是喜欢这些烈酒。”男人苦笑一声，开始低头把玩手中的酒杯。

　　“天冷，总该喝一点烈酒祛祛寒。”

　　男人仿佛有点惊讶这个答案，抬头看了她一眼，对上她的脸后又觉得不妥，默默低下了头，始终未言。

　　女人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便碎碎念道：“真没想到，我堂堂火族公主，竟会害怕这凡世的冬天！”男人听了，心头绞乱，左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女人话没有停，续讲：“你知道我活的这亿万年，什么时候觉得最冷吗？”男人没敢抬头看她，只是沉默，女人也知道他的脾性，懒得再问，直接自答：“一次死在幻世，一次死在凡世，都是在你怀里的时候。”

　　男人摇了摇手里的酒杯，突然一饮而尽，始终也没有什么答复。女人也不愿意继续说点什么，盯着窗台的花瓶发愣。

　　酒馆里昏黄的灯摇摇落落铺在了木桌上，渗透进深褐色的屈曲纹络里。野菊有些蔫落，歪歪斜斜，合着昏光走进迟暮。男人盯着杯中折射的女人影子，硬是从这模模糊糊的幻象里捕捉到了些女人衰老的印记，他又是一惊，抬头看她的眼角，果然多出了几条细纹。

　　女人深谙这个男人的心思，问道：“你还记得我亿万年前的模样吗？”

　　男人点点头。

　　“那个时候的我，美吗？”女人语气里没有什么特殊的调子，教人分不清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男人陷入了思量，可是女人心急，径直打断了他的思考：“你我那时敌对双方，我在你心里定然是极其丑陋。”

　　“不，美，你是我最好看的，也是我最好的……”男人说到一半突然噤了声。“最好的什么？”女人有些好奇。“没什么。”男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直接岔开：“你的后颈怎么样？”

　　女人灌了一口烈酒，随意回说：“马马虎虎，不碍事。把我再次复活，真是麻烦你了。”

　　神的软肋在后颈，当初落落给焰主后颈的致命一击算是彻底把艳炟的元神给粉碎了。可樱空释执拗，耗尽了力气也要把艳炟重新修补，只可惜修补后的她现在已经不是神了，只能拥有凡人的寿命，会随着时光流逝堙灭成空气。

　　“跟你在一起，是我苦闷时唯一的慰藉。”男人抬起了眼睛，对她一笑。除了艳炟，谁也不知道他棕黑眸子下掩藏的赤红和碧蓝。

　　女人顿了顿，这个答案让她迟疑接下来要宣布的决定，不过她向来执着，认定的事情也绝不会变。

　　“我想跟你道个别。”

　　这是男人第三次惊讶，他怔怔的，一句话也吐不出。他已经习惯她一直跟着他，陪着他，即便他把她一次次推走，她也会不计一切再次回来。只是，只是，这次她居然？

　　猛然他发现，自己真是个渣男，用她的深情把她拴在身边，不作承诺，不给温柔，就是空空地耗着，榨取她一点一滴的陪伴好宽慰着他自己的孤单。

　　“真的很感谢你。既然这次寿命有限无异凡人，那我便想做个真正的凡人，不再为了别人而活。”女人掏出了一支烟点燃，香雾氤氲，把往昔梦幻碎成了粉尘。

　　“你可还记得给我放的第一次烟花吗？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烟花。”男人痴痴的，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女人没有回话，只是在听男人絮絮叨叨的低语。柜台上的老钟滴滴答答，像极了那些道不尽的琐碎。

　　“我该走了。”女人掐灭烟头的星火，重新用围巾覆起疤痕。亿万年来她太累了，今天与他告别，也算是与亿万年的自己告别。

　　“艳炟，等等。”男人急了，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女人一愣，轻点了点头。

　　忽然男人张开一直紧攥的左手，里面蹦出了一朵烟花。“这是你眉间那朵火云，亿万年了我一直私藏在手心里，以为这样，这样就会……现在还给你。”

　　女人笑了，笑得那样苦，又那样甜，笑得令男人撕心裂肺。

　　“我现在是凡人，留不住曾经的云彩。”女人扯了扯围巾，换了个舒服的面，转身便离开酒馆，头也未回。

　　男人看着手中的璀璨，陷入死寂。

　　灯火泼洒，流光闪动。光真正是个神奇的玩意儿，来的快，跑的也快，有的时候还那么安稳，轻抚失意人的波澜。

　　他能用幻术拾起那些光，却留不住曾经的云。

　　野菊花愈发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