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儿明个儿就得去皇宫里参加殿试,我得为他绣个锦囊,祝个运。”顾锦熙坐在一张梨花木圆凳子上,一手端绣棚一手执针线。
她穿着白色衬裳,散落着齐腰长发,暖色的烛光映着她被青丝遮去一半的面庞,有一种晚间独有的祥和暖意,显得温柔宁静,绝俗烟尘。
“大小姐何必如此着急?二公子也不是真的要考试来谋出路。”清影拨弄蜡烛道。
“急么?”会试的时候就忘记了,这下殿试又险些忘记,不给参加科举的哥哥点鼓励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人家同胞妹妹。
顾锦熙给顾清寒绣了个锦囊,正面绣千云迭浪纹,一只仙鹤踏云,一只仙鹤破浪。寓意祥绵,福泽如意,洵乔律法明文规定:朝服前补,公侯驸马伯为麒麟抑或白泽;文官绣禽,以示文明;武官绣兽,以示威猛。其中一品文官的补子纹样,就是仙鹤,也便是希望顾清寒高中了当个高官。
顾锦熙心里清楚,二哥是不会入朝的。
次日早晨,顾锦熙便穿着边沿镶着兔绒的银红比甲来到栩华院,身后跟着七八个侍仆子。
“二哥哥!”人未入院,声已先临。
刚迈进院子,顾暮云正为顾清寒披上鹤氅,搭着他的肩膀走了出来:“阿锦来了?”
顾锦熙的比甲紧身,显得腰肢纤细体量小巧,顾暮云便顺手在她头上扣了个卧兔儿,道:“早春天,都恨不得拿被褥把自己裹成粽子,你倒好棉袄子穿得跟薄衫似的。”
今年也不知为何,早春来的如此晚,
“那大哥呢?不照样穿得少?”顾锦熙忿忿不平道。
顾暮云弹了下顾锦熙的脑门:“我跟你能一样啊。”
顾暮云自十三岁起就一直待在军营,在那漠北风雪地待惯了,乍回京,也不能算避暑度夏,但也不能是该过冬末的样。
“哼,不跟你说了,”顾锦熙转头又与顾清寒搭上话,“二哥哥感觉如何?心绪可还镇定?莫急的,来尚未用早膳吧?我差人做了粽子和年糕——还不快送进屋子里?”
那些原本跟在顾锦熙身后的侍仆正准备提着食盒走进去放下,就被顾清寒拦住了:“且慢,放那石桌上罢,就在那吃。”
“是。”
顾清寒带着顾锦熙走到石桌边,对她安抚道:“我不紧张,也还好,三妹妹也不必过于担忧,本就不冲着为官,再高的名次也不会怎么样。”
顾暮云则一把坐下来,用筷子夹起一块年糕,道:“这不过三月天,又不过年又不端午的,吃这些做甚?”
“诶,这大哥哥就不懂了。”顾锦熙拿剪子剪开粽子拆开,“年糕,取‘糕’;粽子,取‘粽’,糕粽糕粽,岂不是“高中”之意?”
“噗!你二哥……唉,是母亲告诉你的吧,小小年纪懂得忒多了,真是。”
顾锦熙对顾暮云吐了舌头,顾清寒则一语不发,独自吃着自己的早膳。说不紧张,是假的。虽然真的不为官,但还是得与大洵千万学子对决比较的。名列前茅,得淡泊绝俗之名;名落孙山,则丢尽顾家脸面。
顾时荣从一月前便一直联合着尹大娘子,轮着番劝着顾清寒放松心态。
早膳时间快,顾清寒上了马车,也渐行渐远,顾锦熙直对着喊:“二哥哥加油,考取功名及第状元,让他们好好瞧瞧。”
待到再看不见了,顾锦熙才不甘不愿地回了院子。顾锦熙看见锦葵花开的繁美,便摘了一朵下来别鬓上,而后便差人拿了簸箕和剪子来,弄几朵添添胭脂。
“锦姑娘,表小姐出嫁了,您真的舍得吗?”听檀一边帮顾锦熙一边问道。
顾锦熙手停住了:“不舍得,当然不舍得,但姐姐喜欢啊,还是得成全她。”
顾锦熙又说道:“料那颜家也不敢怎么样,颜表姐夫看起来还不错,颜大娘子也是。再看看那朱家,嘿!国公娘子就在这呢,就敢对着我姐姐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的,家中的莺花柳草的,收拾一下都能成个圈了,摆那中州长史家正好给冲冲喜。”
清影过来帮忙道:“锦姑娘像是对颜表姑爷感觉不错?不让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
“哎呀考虑这种事干什么,我还小呢,不想嫁人,再者大哥哥二哥哥都没呢,怎么就先着急我了?”
“姑娘你都十三了,真不小了,再等个两年就及笄了。”
“大公子二公子和您能一样吗,男子都先稳住事业再来考虑家业,国为重家次之。”
“大娘子都差我几次了问姑娘可有看上哪家、心中可有心仪郎君?”
越来越多的丫鬟加入聊天。不知为何,谈到如意郎君,顾锦熙倒想起了那位桃花树下的少年,就如同倒影在水墨画上一般。
花摘完了,顾锦熙也回到了房中。
若真急着嫁,那郎君也是个不错的选……呸呸呸,想什么呢,你愿意嫁人家还不愿意娶!不对,我是将门虎女,是国公爷的嫡女,是骠骑大将军的胞妹,天底下什么男人敢看不上我?万一那郎君真不愿呢,我该怎么办——顾锦熙给自己一个耳光,并送上一句判词:近期话本看多了,导致思想严重不当!
这时清影把怀炉奉上来,顾锦熙一偏头,看见了书桌上的金玉大先生——就是金钗生辰上尹正雍夫妇送来的文房四宝。
一瞧见它,顾锦熙便想起古董锅,以及吃古董锅前作的诗。
什么来着?执玉三千墨,笑靥繁华锦?
等会?尹青伊当时还斥道这冲撞了当今太子的名讳,若没记错,那和源遇到的髦士,那位文卿只道是“墨郎”,岂非就是当今太子殿下?!
噫吁!老天爷啊,我撞上了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啊!
这般想来,也是怪不得顾清寒当时欲言又止脸上写满难言之隐的样子了,没跑了!天乎!余过,余之错哉!!
仔细理了一番,自己好像并没有多得罪了太子殿下吧——大概吧,应该没有吧,想不起来了啊!
顾锦熙忘性大,见过一次面也没再与墨郎有交情,睡一觉起来忘了个干净,欲与之抛之脑后。
“二公子回来了!”
廷试从始至终共三日,三日一到考生便可归家。三日到了期,顾清寒也回了顾府。他说,考试的内容是以“爱”为题作文。
诗词歌赋,表说铭序,皆可。只要你的文章合读卷官的意,想怎么来怎么来。
洵朝盛世,文人多爱赋诗,有之分其“六义”,《诗·大序》曰:“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众以为,风、雅、颂为诗之分类;赋、比、兴为诗之表现。比,即比喻;兴,即起兴;风,即民风民俗;雅,即歌功颂德;颂,即祭祀。
赋又有骚赋、辞赋、骈赋、律赋、文赋之分,以时间为界线。也巧,顾家二郎赋艺极好,炉火纯青,足以巅峰造极。
此次他作的赋名为《无念·闲云野》,以鹤为主,描写其无所牵挂作客人间之态,可翱翔九天之上亦可留恋田园竹篁。赏尽盛世直至繁华落尽,观尽乱世直至太平又起,看破红尘无心世俗,决心逃里烽火尘烟避世孑然独立,却不料早已陷进世间无法自拔。
无拘无束无念无挂,却蕴含千丝万缕的情爱,有意无意地提起故人。与那位眉眼胜过千山万水的故人,纠缠了一生,却最后只能把爱藏于心底,故作洒脱绝俗之派,心有多苦爱有多深,皆但己知。
开篇便是无爱,末尾更是绝情,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爱意却好像能透出纸墨呈现出来。文字模棱两可,诗意变幻莫测,好像怎么理解结局都是各有各的理由。顾清寒倒像是刻意为之,却不知用意何在——也不知那鹤,终究等没等到他的故人?
又或者说,竟迄之处,似乎尚未结束?
不论如何,这篇诗赋真正的用意只有顾清寒知道,旁人再怎么凭文议论,再怎么斩钉截铁地下定论,那都只是猜测而已,就是猜准了,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正确。
不论顾暮云和顾锦熙如何软磨硬泡地求顾清寒解释,顾清寒都只是一语不发,逃避话题。
可无论如何,这篇文章好是肯定的,不管背后寓意为何,看的考官能明白那就是好的;过于隐晦得让考官们看不明白的话也只能自认倒霉,就当给下次科举吃吃教训,明白些世道。
顾清寒很幸运地属于前者。
待放榜之日,顾锦熙再次给顾清寒做了“糕粽早膳”,又是惹的顾暮云好一阵调笑。这些日子她都恨不得把京城里所有的菩萨全请回家中,好给二哥哥祈福。
顾暮云还吃醋道:“我上阵杀敌之时,怎么不见锦妹妹这边紧张心急?二哥儿他不就科个举吗,中了也不为官,这般动辄又是为何?”
顾锦熙不搭理他,光哄着二哥哥吃早膳。
其实在顾暮云出征之时,顾锦熙也是有这般的。她当时才五岁,不谙世事,什么也不懂,光去玩了。什么菩萨啊神仙啊的,满天佛神摆在她面前她也不晓得哪个是哪个,一口一个祖宗地叫。她只记得她五岁时也不大明白大哥哥究竟要去干什么,可能会遭遇些什么,只知道哥哥回来那必然是光荣凯旋的,大哥哥只是去保护国家保护我们了。但又隐隐约约地明白些什么,很虔诚地放了一盏天灯来祈求大哥哥平安。
幼童天真无邪,没有心眼,做的什么都是凭着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兴许就是老天怜惜这点,把顾暮云从阎王殿放了回来,前往战役的将士数以万计,能平安回朝的却寥寥无几,不到出征时的十分之一,顾暮云能够完好无损地归来奉朝奉孝,属实万幸。
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在大哥哥出征的日子,也是担心的。
作为话题的主人公顾家二郎君却是把“食不言寝不语”诠释得很淋漓尽致,就差把“风轻云淡”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顾暮云备了马车,顾家一家都去了。顾锦熙还是激动地拉着顾清寒。她着急,也掺着几分私心的,偌大的京城里头,体面的姑娘哪家没有?愈是如此,女子间的争妍斗艳愈是少不了。顾锦熙是长安闺秀,父亲朝廷命臣,母亲富家徽商,权高财广。大哥是骠骑大将军,是为武将,二哥若是中了文臣,岂不是锦上添花?对顾锦熙,对顾家来说,自然是件长脸的好事。
但就感情来说,顾锦熙不愿意。顾清寒真入了朝纲,那凭着自己本事,不久就能自立一府。忙于朝中事物,那定然也会疏忽了这个季妹。顾清寒没过几年本来就该娶妻生子,顾锦熙是不舍得的,再早些就让顾清寒疏了她,大小姐心里自然千个万个的不情愿。
金榜之前,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各个都拼命往前挤,就好像站得前了名次也能前,早看的也能进几名一样。有人欣喜有人愁,喜叫哀叹之声不绝于耳,顾锦熙垫着双脚,把手比在眉前,才看几个就有人把她往一边挤,方才看的也不知哪了去,瞧了半天也没看清几个名字,差点把她气的跳脚。
顾暮云眼力比她好,身量八尺有余,站得自然也比她稳:“七名……四名……探花!中了!是探花,第三名,清寒是探花!”
“哪呢!……二哥哥!你是探花诶!”顾锦熙激动得直拽着两位哥哥的衣袖。
无论如何,顾清寒都是一副淡泊孤高的模样,眼下却是也难掩喜色。
“恭喜啊,顾探花!”
“小公爷,如今成了探花,你日后为了朝中重官,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人啊,还请多多抬举啊!”
“顾探花如今这般有出息了,回家可得跟你大人讨赏!”
对这些四面八方道贺之声如潮水般涌来,顾清寒对此微微颔首,倒是顾时容一直应酬。
先前提到女子之间的争斗,男子之间何尝没有?男子比的是六艺,大洵男子礼、乐、射、御、书、数都得样样精通。除此之外,家底也得好。但按前朝重文轻武的政策来说,只有你会读书,那就有姑娘喜欢,那就有人家看的上。喏,现在就有几个榜下捉婿的。顾清寒是大相公的嫡子,文才高性格好,定然是众甫之中的佼佼者。如若非要说今天比他还风头的,那就是状元——云帆。
云帆及第状元,父亲是正三品廷尉,所以在他面前奉承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云家大姐姐也在,顾锦熙便凑过去说话:“云家哥哥姐姐好啊,贺喜云大状元了!”
“诶,妹妹还是叫我云大哥哥好,这么换称呼,我这不大适应。”云帆掩面笑道。
一旁的云生依旧沉默不语,倒是云舒上前搭话,搂住顾锦熙的手臂:“顾妹妹好啊,你家二哥哥此次成绩不错的,也就是年龄少些,若再大个两岁指不定这状元之位花落谁家——大家定会好好封赏的。”
“云姐姐说的哪里话,云大哥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请与我哥哥一起在朝中相互扶持才好。”
科考之中,多年屡试不成者才是常态,早已司空见惯,而一举便中的岂非凤毛麟角?这次科举却是连中数位首次的,三鼎甲中竟有两个是未及冠的。官家想来也是高兴,赏了不少金银财宝,给云帆和顾清寒分别封了尚书右丞和御史中丞。云帆倒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顾清寒则是和家人事先讲的一般,绝不为官。
人言是:“十年寒窗苦读,只盼金榜题名。”
顾清寒这般行为,属实难得,博得赞声一片,可也有人说这是故作清高,家中有爵位,做不做官本就无所谓,等着荫封就好了。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延庆皇帝对这种行为很是赞赏,直接赏了个“银玉世子”过来,顾锦熙到摆香案的时候都差点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