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少年士兵一直低头抱着剑,不敢抬起头。琉月走过去拍了拍他,柔声道:“你今晚做的很好,辛苦了。”
小花城还是低着头,说话也磕磕巴巴:“不…不辛苦,我,我的荣幸!”
琉月听了,心中笑笑,这二人不知谁比谁更煎熬。
回去的路上,风信扶着谢怜走在前边,小花在他们后边跟着,慕情则是叫住了琉月,开门见山:“郡主好像对付温柔乡…很有经验?”
“啊?”
糟了,被这个家伙看出破绽了!
琉月又开始睁眼说瞎话:“多看了些书罢了,你们都飞升走了,还不准我这个凡人多看看这些奇谈怪论的书了”
慕情盯着她,似乎在思考她说的话可不可信。琉月猛的凑近他,笑着问:“不然…你觉得是什么情况呢?”
慕情愣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后退了半步,眼神飘忽不定。
“咳…谨慎一点总是比较好的,郡主勿怪。”
琉月见目的达到了,很是善解人意的点了点头,走在了前面,道:“嗯,可以理解。”
月光疏寒,心乱难止。
这几月,永安人似是被打怕了,并没有再发起大规模的动乱,而是小打小闹一般断断续续骚扰着皇城。
许多皇城沿线的兵士都松散下来,唯琉月这一支仍绷着一根弦,仔细排查着皇城里混进来的各种探子、乱民。
琉月踱步帐中,心绪不宁。这几月简直是太平静了,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她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儿,也不知道这场风暴什么时候来临。
太被动了!
似乎应验着她的想法,很快她就等来了宫中传来的搜查令:皇城之中有不明疾病出现,其状如人面,请诸将务必彻查皇城上下,慎之又慎!
“哐当”一声,卷轴跌落在地,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记忆深处铺天盖地的文字向她袭来……状如人面!是人面疫!
这疫情来的迅猛,打的人猝不及防。短短六天时间已有五十余人身上出现了那种症状。那边的永安人趁着这个机会,攻势一次比一次强大,琉月这边带兵守城,那边抽空查阅医典想找到解决的方法,忙的是焦头烂额、日夜不休。
比这疾病更令人可怕的,是皇城中沸沸腾腾的关于疫病的夸大其词,和人心惶惶的百姓。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去!放开我啊啊啊啊…”
琉月看着士兵连拖带拽的带走了一个粗壮大汉,他的妻子不知从哪冒出来,拿着扫把追打带队的伍长。伍长碍于琉月在这,不敢还手,只能躲闪。
琉月一个箭步上去卸了她的扫把,扣住她的肩,喊道:“这位夫人!” 那农妇被琉月吓到,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周围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这位夫人,您的丈夫得病了,我们是带他去治病!您拦着我们,就是耽误他的救治…您是真心为他好吗?”那农妇颤抖着,断断续续的说:“他…他是家里主心骨,没了他,家里吃什么啊?”
琉月看向伍长,问:“不是陛下给拨了一笔钱,用来安抚这些病患家属吗?你们没收到?”
伍长答道:“回将军,这位夫人已经领了钱。”
那农妇辩道:“谁知道这是不是卖命的钱,你们把他带走杀了,回头再对我们说没治好、病死了,我们又上哪说理去…”
这回琉月真是被气笑了:“我们费这么大劲,那么多良医日夜不眠的救治你们的家人,分到你们手里的钱足够你们衣食无忧的过完下半辈子了,你居然说…是卖命的钱?”
那妇人眼神闪躲,一时无话。琉月刚要转身离开,又听得那农妇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我身上啊啊啊救命啊!”
琉月一回头,看见她的后颈冒出来一个尚未成型的人面,连忙招呼几个士兵把她也一起带走。
随着皇城隔离区人数越来越多,御医已远远不能应对,太子殿下也在此处费了许多心血和精力。琉月不得已,从战场上退了下来,领着一小队略通医术的家中亲卫,带着小小的药箱驻守在这幽森骇人的隔离区。
不幽林,隔离区中。
不知为何,她帐下的军士染疫的人数要远高于其他将军帐下,甚至还有她“妖媚祸国”之类的传言流出,导致她手下的兵士人心惶惶,纷纷改投别主。
“他们都离开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琉月看向身边帮她捣药的小花,他个子长的很快,才十三岁却已隐隐要高过她了。
他摇了摇头:“我才不信那些传言,我不走!”
好孩子,不枉我真心对你一场!
琉月很是感动的拍了拍他,笑道:“你再使些劲,罐里的东西就要成烂泥了”
小花这才停手,低头看着手里不成样子的东西,默默放下了药杵。
琉月看着他,问:“说真的,你不是跟着太子殿下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小花听起来委屈巴巴的说道:“我被撵了出来,可能……是殿下讨厌我吧。”
噗!这可真是个冷笑话,琉月努力忍笑跟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殿下讨厌你,而不是有人嫉妒你的能力,不让你留在殿下身边?”
小花抬起头,似乎看到了希望:“真的是这样吗?”
琉月点了点头,道:“你为什么不亲自问问他呢?”
小花的头低的不能再低了,他继续锤着那坨烂泥,小声说:“我…我不敢”
琉月看着眼前的小花,觉得很有必要给孩子灌鸡汤了,她语重心长,颇有意味的说:“小花啊,机会是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有些事你不去拼一拼、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小花城不说话,直直的盯着她,不为所动。
“去吧,你也体验到了,这里确实不适合你。而且,永安越来越强大”琉月看向隔离区那一抹洁白的身影,轻言道:“殿下要操心的事儿太多,这里有我在,战场却无人守护他…人人都道,他是无所不能的神,但神又何尝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呢。跟着你的心走,去吧…”
小花城眸光闪动,与她一起看向那疲惫的身影,心下一痛。他茫然的将手至于胸口,听到了那坚定有力的跳动,他有了答案。
“好!”
琉月扛着药箱和厚厚的医案穿行在一地病人中,她一边诊着脉记录在案,另一边还要为这些病人更换伤药。
厚厚的遮面帘捂得她喘不过气来,但真正压抑着人的,是遍地哀嚎,和对未知的恐惧。
走完她负责的一大圈后,琉月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还没喝上两口水,太子殿下也坐到了她身边,慕情在旁边升着篝火。
“殿下喝点水吧”琉月把水袋递了过去,谢怜从沉思中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接了过去“多谢表妹了”
远处,有几名小杂役抬着担架离去,窃窃私语,却不知已被谢怜尽收耳底:
“这是第几个啦?”
“第四个还是第五个吧。”
琉月目送着那担架的离去,看着身边心事重重的谢怜有些发呆。在她的记忆中,谢怜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何曾有过如此沧桑的神情。
这时,风信也回来了,风信一做到谢怜身边,谢怜立即道:“如何?”
琉月也看向他,他道:“还是跟你之前探的结果一样,背子坡上根本找不到郎英,也见不到什么白衣服的怪人,不知道藏哪里去了,没法查证他们有没有在搞鬼。还有,永安人果然都好得很,没有一个得了人面疫的。”
慕情拨了拨火,道:“皇城和背子坡离得这么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个都没有感染。显而易见,必定是他们搞的鬼无误了。”
谢怜听后在沉思着,他道:“如果说,是永安那边为了打垮皇城而发出了诅咒,那么最有效的攻击,应该是攻击军队。只要军队一败,岂非等于城门大开?但事实上,人面疫基本没有蔓延到军中。”
琉月听他这么一说,想起了什么:“军中染病最多的是我的部下,可为什么是我的部下呢…”她疑道:“所有军士都是一起同吃同睡,为什么别的人没有感染呢?难不成…”
为什么呢?真如传闻所言,她真的是红颜祸水?或者她是一军主将?可女将怎么了,她的兵打的最勇、打的最狠,几乎次次以少胜多,每场的伤亡率也是全军最少的,到底是为什么?!
慕情看了一眼琉月,道:“你别多想,。”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别的兵帐也有同吃同住的士兵,为什么被传染的人那么少呢?到底士兵们是做过了什么,才能抵御人面疫的传播呢?换句话说, 究竟有什么事,是平民做得少,士兵做得多的……”
话音未落,旁边的琉月已经惊坐而起,面无血色,而谢怜也双目睁大, 神色阴郁。
“原来是这样……一直以来竟然是这样?!”琉月呆呆的看着有一个被抬走的尸体,感觉似乎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一股森森寒意将她围绕。如果真是那样…真是荒唐至极!
谢怜也不敢想象,脱口道:“不会的!不不,应该不是这样的, 没可能有这种事。”
风信和慕情也一下子站了起来,道:“什么事?”
谢怜捂着额头,来回走了几步,举手道:“你们等等,我,有个很荒谬的猜测。应该不是真的,但我需要试验一下。”
琉月对谢怜道:“我们可以找那些没患病的人,询问他们!”
把没患病的人召来,问他们是否曾杀过人,杀过多少人?如果推测成立的话,杀的人越多患病的几率越小,反之亦然。
第二日,谢怜没有来隔离区,听说他去了皇极观。显然,这场病有非人之物介入,非人力所能扭转。
这半月死亡的人数越来越多,连隔离区的人们对这种情况也漠然了,人人或是面无表情或是痛苦呻吟,在怨恨与无奈中对死神的来临抱着一丝侥幸。
这片隔离区已经不够用了,谢怜也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黏着在这里,到这就像一个无底洞,人们想要的是根治而不是缓解。
这一天送来的人数爆了,一百人!仅一天就有一百人感染!
“来,让一让啊!”由于人手不够,琉月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被她亲手抬走的了,而隔离区病人的病人还在不断恶化。
正在此时,远处一人突然嚎叫起来:“殿下救我!”
琉月应声看去,那人正狂狂踢那腿,死去活来。谢怜按住他,安抚道:“别动!我来了!”琉月也连忙跟了上去。
那画面过于骇人,青年左腿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数十张人脸,有好几张口里都含着草叶,有的,还在如饥似渴地咀嚼,像个活人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殿下救我啊!!!”
琉月小心查看了之后附在谢怜耳边说道:“殿下,他这条腿不能再用了,而且…还在往上蔓延。”琉月顿了顿继续说:“唯一的可尝试的方法…就是把这条腿切了。”
谢怜点了点头,看向琉月:“你有多少把握?”
“七分,只要他按我说的做。”
谢怜看着那不断哀嚎的青年,欲拔剑:“那就给他切了!”
琉月按住了谢怜的手,对那青年说道:“你这条腿现在必须得尽快处理了,如果再晚一些可能会危及生命。”琉月不理会那青年大骇的神情,继续说“现在有一种方法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那青年一听说自己有救,连忙哭喊:“求郡主救我一命啊!我还不想死…”
琉月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是以切掉这条腿为代价呢?切了它,你尚有七分活命的可能,若是不切它,你只有一成的可能活命…”
在场人听了这话无不惊骇至极:“居然要把腿切掉吗?这能行吗?”“没听说过啊…”“郡主说有救,应该就有救吧”………
那青年还在犹豫,他拉住谢怜的衣摆,问:“殿下,真的只有这个方法了吗?你是…你就没有别的方法能救救我吗?”
谢怜看上去脸色不大好,他略疲惫的道:“对不起,我没有。”
之前谢怜给了他们太多的希望,因为是神,所以人们选择放大了他说的话,当他无所不能。而如今他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令无数人惊愕。他们不敢相信,一直以来他们信奉供养的殿下并不是无所不能,他也有做不到的事。
眼看人群骚乱越来越大,琉月忙出声补充道:“如今这个办法是目前唯一没尝试过的了,若不是代价过大,殿下怎么可能不尽早医治你们”
突然一阵细弱的尖叫声引起了琉月的注意,那青年腿上的人面居然叫了出来!那青年更疯狂的尖叫,抱紧了谢怜的腿,苦苦哀求:“殿下救我!”而与此同时,他那条腿靠近腰的地方,隐隐生出了三个微凹陷的窝坑。
“已经扩散了!”旁边一个小医师惊道。
“你也看到了,它正在往上爬,不出一会就会爬满全身,你考虑清楚没?
那青年喘着粗气,双眼近乎空洞,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而他的左腿上又新长出了一个人面,他们一群咿咿呀呀的,像是在欢迎同伴的到来。
“殿下救我!”
那青年还是迟迟没做决定,只一味哭喊着“殿下救命”那一瞬间似乎有无数人在谢怜耳边哭喊着:“殿下救我!救我啊…殿下!!!”
眼见着谢怜就要长剑出鞘,琉月眼疾手快的连忙给他推了回去。
这个决定权,他不能做!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便是千夫所指,这个决定,只能让本人亲自点头!
琉月摁住几近癫狂乱叫的青年,吼道:“你是要腿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那青年被这一吼愣了愣神,看着腿上又新冒出的人面,崩溃大喊:“我要命!切!我切…”
琉月对谢怜点了点头,谢怜手起刀落,尖叫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