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苍山,太子峰,仙乐宫太子殿。
琉月一大早就来了,此时香客还不算多。他们见到琉月纷纷无声避开,靠边站了一排。
琉月身后只跟了两个侍女,面带薄纱步履款款入了仙乐宫。
“是琉月郡主来了!”人们的声音多带着敬意,见了琉月也自觉的退出宫观。
这三年里,每逢年节和太子殿下生辰,琉月郡主总是会带人在贫民窟施粥施药,救了不少穷苦百姓,深受民众爱戴。
宫观内满院梅花,枝干上绑着无数鲜红的祈福带,微风一吹,花海红浪好不美观。
琉月让侍女留在了殿外,接过她们手中的食盒和琉璃灯独自一人进去了。
大殿之内,谢怜正襟危坐在他的神像下方,看见来人心情都好了不少。
殿上的地面没有蒲团,她也没有跪。径直把食盒中的点心摆了上去后,就拿起三炷香燃了。一阵风过,谢怜恍然之间似乎闻到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味, 他听见下方的她在心中虔诚许愿。
“愿殿下长乐无忧”
谢怜颇有些感慨,她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每次对他祈愿都是愿他安好的。
风信也听见了这声音,从后边凑了过来:“郡主又来了!”
琉月许了愿后点了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慕情走到谢怜身边慢悠悠地说:“这正好是第一千盏琉璃灯”
谢怜点了点头,飞升三年,千盏琉璃灯,他都是知道的。她的油灯最明亮也最温暖,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风信又在旁边说:“郡主今年十七了呢,差不多这两年该嫁人了吧”
慕情翻了个白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两个平日里掐惯了,谢怜也习以为常“哪一家?”
风信细想了想:“没听说郡主有中意人家。”
慕情又道:“那你在这说什么!”
二人一对眼,又掐了起来,谢怜依旧端坐明台,自动屏蔽了二人的争吵。他看着琉月,恍惚之中还有种对镜自观的错觉。
这三年里,琉月身形基本长开了,愈发亭亭玉立、绰约多姿。眉眼之间更是与谢怜八九分相似,只那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看着谁,就像要把谁的心融了。琉月郡主现今已是仙乐国当仁不让的第一美人,求亲的人能绕皇城五圈打底,若要问她中意哪户家,她准会说:“我谁都不嫁”
那三人,琉月自是看不见的,她独自在殿上站了很久,看着高大华丽的神像一言不发。良久,她似轻喃般缓缓叹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啊…殿下”
在三人神色莫名中,琉月转身离开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怜问道。风信也疑惑的摇了摇头:“我怎么感觉郡主比国师还要玄乎。”
很快谢怜就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了,第二天他见到了永安来的郎英,知道了永安的旱情。
当天傍晚,谢怜就起身去了皇城。他本意是要寻国主陛下,一通乱转下不知怎的就来到了琉璃殿。
殿内已掌了灯,琉月正伏在书案上,手中还拿着一支笔,已经累的睡着了。在她身边堆着高高的一摞书。谢怜凑过去看,见书案上摆放着永安城和仙乐国的地势图,每一条水脉旁都密密麻麻的写满小字。谢怜这才明白,她竟在研究怎样引水凿渠解决永安的旱情。
他心中突然万分惭愧,他身为神官,又本是仙乐太子,竟然对自己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闻所未闻。飞升以来,也并未替百姓做什么事儿,反而要让一个姑娘家在这操心。
他叹了口气,抬手拿起一旁的披风为她盖上后离开了琉璃殿。
身后的琉月在他离开后睁开了眼,看着身上的披风,指尖轻抚着光滑的绸缎,长叹一口气。
当皇城中涌入第一批永安人时,琉月就察觉到了。她经常在贫民窟放粥,粥食多少早就烂熟于心中,伸出的饭碗多了,多了几碗她都知道。
她第一时间报给了国主,但因为朝中局势错综复杂,那些皇亲国戚因为如何处置这批难民陷入僵持,谁都不愿割舍自己的一寸土、一粒米给难民,都默不发声、互相推诿。
然而逃难而来的难民,哪能等到他们心甘情愿的自掏腰包。于是琉月首当其冲,为皇亲贵族开了这个头。由于刚开始皇城中尚能饱和,她没有管他们住的地方,只发粥的时候多拿了一袋米;后来的三十人、五十人无处可去,她请示了国主后将城外自己刚建好不久的别苑拨给了永安人;后来两三百人无处可去,她奏请将西郊的一处皇家小马场也拨给了他们;后来的后来,东迁的永安人变成了一千人、两千人……整个皇城外都围满了永安人,而琉月再也没地方可以给他们拨了。
皇城外不再是青山绿水,到处充斥着呛人的炊烟和民众的哭喊。当她站在皇宫的角楼像外远望时,见到漆黑如云的民众,才突然强烈的感觉到,他们不再是作者笔下的文字、数字,而是一条条活生生血淋淋的生命。
之前琉月总是觉得这不过是一本书的世界,除了身边的太子殿下、小花城、国主王后、风信慕情、国师之外,其他人说白了就是活体马赛克,她从未将他们入眼。
世人说她仁慈善良,爱民如子,此时在她心里都是莫大的讽刺。她并未做些什么,她施粥一是为了名,二是为了利,为了一个美名,为了有朝一日仙乐国民还记得,因为太子殿下,有个人曾在他们饥肠辘辘的时候施与饭食,为了他们能承下太子殿下这份恩情。
她……实在是不配民众这份爱戴,不配作他的信徒。
就连这次,她也只是想要帮太子殿下减轻点压力。但是没想到,她割了一块肉喂饱了这批永安人,就会有下一批永安人闻风而来,刚开始是感恩戴德,后来她没有肉可割的时候,就变成了民怨沸腾。
入了夜,她来到宫中的太子殿。这里的神像是她三年前亲自绘笔监工造成的,与太子殿下有八九分相似,主要是为了慰藉国王和王后的思亲之情。
她提着一盏明灯,却难以照亮这四周的黑夜。她推开了门,跌坐神像旁靠着这冰冷的黄金,缓缓流泪。
“殿下,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我知道最终的结果,却无力也无法改变它,只能任他发酵…”
忽地,灯灭了。满室昏暗,那盏灯宣告了命数的终结。
“殿下,我尽力了。”
五天之后,天变了,仙乐国自这天起,彻底乱了。
不久之后,琉月听到了一个不知让她该喜还是该忧的消息——太子殿下回来了!
有动乱必要有人平叛,只是此时叛乱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琉月终究是坐不住了,请缨带兵也加入了平叛的队伍。
而仙乐人民因为太子殿下的降世人心大振,军中大力鼓吹:有太子殿下在的一方,就是正义之方,有太子殿下在的军队,就是神之军团!一时之间,全国大量青年男子踊跃参军,仙乐国军队人数翻倍暴涨,一时仙乐士兵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将军,这些都是新收的士兵。”
近一个月,琉月凭着高明的计策,在全军中用了最少的兵驱散了许多骚乱的永安人,得到了很多人支持。她并不主张杀光永安人这个方法,除了平添怨气和加快仙乐灭亡,再没别的作用,而这一点恰恰是不少士兵在意的。
人人都想活着,她手下的士兵是伤残率最低的,自然有人愿意去她帐下。
琉月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兵士,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人看着身形不过十五六岁,一身兵甲,头上缠着绷带,只留一只眼在外。
这是花城?琉月猜想着,便点了那名小兵到自己帐下。
“你多大了”
帐中只他们二人,琉月一身戎装,利落俊秀的很。
那小兵略有闪躲的答道“十…十七”
十七?琉月看着还没到她眉眼高的小兵,笑出声来:“你有十七?”
那小兵犹豫了一会,改口道:“…十五”
琉月证实了心里的猜测,看他这样想办法掩藏年龄的样子甚是可爱,这几天的糟心情都一扫而尽。这样的小花城现在不逗一逗,以后可再没有机会了。
琉月起身,慢慢走了下来,神色严肃:“不对吧,三年前你十岁,三年后怎么十五了?”
那小兵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她还能认出他,一时僵在原地:“别赶我!”
十三岁,这个年龄在仙乐是不许参军的。想到花城这么小就上了战场,她还觉得有些心酸,还是和平年代好啊。
“你为什么参军?”
那小兵认真的回答:“为了追随太子殿下”
“好!”不愧是花城!
琉月走到他身边:“我一直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他犹豫了,没有说出来。或许是没有名字,或许不喜欢这个名字,琉月心想,那她是不是可以……
她清了清嗓,正色道:“你没有名字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琉月又问:“那你姓什么?”他又摇了摇头。
那还是等他自己取名吧,不过这个姓嘛…她一本正经的接着说:“我记得所有正式规制的太子殿外都种着大片的花树,远远望去如同卫士一般守护那殿中的太子神像……你既然是为追随殿下而来,又没有名字,可愿以花为姓,同这花树一样守着他、护着他?”
他几乎没有思考,坚定的点了点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