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狐从汪城那里离开时天色已晚,灯火通明的长沙城到了夜晚反倒显得更加热闹,夜风吹过不自觉让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沐九狐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旁驻足片刻,却没有立马回去。
身旁陆陆续续有少女三三两两的往一个方向赶,女子身上刻意抹上的脂粉气敏锐的窜入沐九狐的鼻腔里。
“快点快点,要是晚了就赶不上了,二爷时隔这么久才再次开园唱戏…可不能错过了…”
“这就来了,都怪今日的人太多了…要想一睹二爷的风姿还真是困难…”
若有似无的话语,随着飘渺的风钻进沐九狐的耳畔。
她沉默半晌,不知自顾自想起了些什么,而后轻叹一声,脚下步伐一转,便朝梨园走去。
二月红本就是绝色之人,配上那一嗓婉转唱腔,更是举世无双。
不论是奔着他的名气,还是那惊艳一城的姝色,唯一令人深深确定的事只有一件,他二月红从不缺台下看客。
沐九狐漫步到梨园时,戏已经开始了。
从门外看进去,只见到看台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热闹非凡。
沐九狐不自觉将目光落到台上那人身上,素日里一向冰冷无波的眸子忽然就柔和了下来。
绯红的晚霞悉数散去,弯弯的月牙儿静静地悬挂中天,飘摇的灯影里,戏台上的鼓点渐起,清脆地锣声开场,一声如莺如燕如黄鹂的清音“来了…”。
那高亢嘹亮的声音拖得悠长悠长,在天地之间起伏跌宕,富有音乐气质的节拍抑扬顿挫,余音袅袅,带有久久的余韵。
舞台上一声回味绵长的开场之音宛若琴筝、细如丝弦,余音绕梁的仿佛洞穿了云霓,直抵九天,人未出场先闻声。
二月红从台后翩然而出,台步伴着时快时慢的鼓点,行云流水的美不胜收。碎花的步履恍如穿街走巷,莲步的轻抬轻迈配以面部的时嗔时怨,把人生的喜怒哀乐,由美目顾盼的眼神从台上向台下隔空传递,演绎了天涯与海角的自然拼接。
随着丝竹管弦的毫颠,沐九狐突然就定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戏台之上的身影渐近渐远,宛若画中的人,清颜戏装,青丝墨染,身姿飘逸,仙子般仿佛从远古的梦境中袅袅走来。
她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出了神,好像一晃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有时沐九狐常常会想,如果他们有机会生在一个和平的年代,会不会比现在幸福许多,无奈之事是否又会少一些。
可是思前想后,她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或许,这世上的如果,本就是一种奢望。
她静默抬头望去,只觉他还是那般凄美,满城姝色皆不如他。
二月红就那样独自站在盛大的戏台上,一曲花腔倾诉戏子心声,演绎一场蒹葭青衣,饱蘸艺人的心血,剪彩一段青红的刀马花旦。
他的眼里好像什么都容不下,却又好像盛满了满目星河,璀璨却又荡漾着细碎的晶莹。
那一刻,她有些出神的想,那眸里或许有泪。只可惜在浓重红妆遮掩之下,没人能看清他的真实表情,谁也不曾将他看透过。
他就那样唱着,舞着,好似不知累,又好似要将这一生的力气都盛放在这方幕戏台之上。辗转间,人们只听见耳畔传来字字歌的如诉如泣。
有夜吹过,不知扬起谁的发,清冷长风中亦不知捎来谁的消息。
沐九狐只瞧见台上的人脚步微一顿,而后若有似无的朝梨园门外她所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一眼,便是最后一眼了。接着不待台下众人反应,须臾后便听见一句悲凄的绵长拖音。
二月红“…娘子呀——”
可真是奇怪呀,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寻常唱词,可她却倏地便红了眼。
不知何时空中隐约飘起了小雨,那些旧时光也应声破碎,割破她的面庞,滴滴的淌血。
一书工画墨叹花影重叠人家,光影流阶轮焕几许浮生白话。看台上繁花似锦如他,台下却是无人相和。
可他仍唱着这一场无人相应的旧戏,一曲花开葬送的声色旧颜。
这守在岁月中的戏子,素来情浅。只是这一夜的奈何,又是哪家的风尘,又是哪来的伤悲?
沐九狐想,他也许是看到她了的。不,他一定看见她了,只是他们都只能止步于此了。
看遍台上纷纷双飞燕,有几双台下卿卿我我到老年,不是恨夏暑,便是恨冬寒。得了一春花,收了一秋实,到头来春妆卸罢,人已远远。
就连那一句唱词的深意,她都不敢去深究。
那一刻,万籁俱寂,她只听见一切过往被尽数斩断的声音。
她仿佛又看见那男子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却遥远的仿佛前世今生。
他说:我在等你。
他说:我来,带你回去。
他还说:从此以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永不复相见,哪怕有生之年与君再见,亦是陌路之人。
沐九狐想,看到他尚且安好便好了,如此便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就算了吧。
管家“沐小姐…”
听见有人唤她,沐九狐转过头看去,就见管家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她身旁。
沐九狐“管家…”
沐九狐“我只是路过这里,听说二爷重新开始唱戏了,便不自觉瞧了瞧,一看就忘了时辰…”
沐九狐“你不必理会我的,我这就离开。”
沐九狐说完这一番话就打算离开,却没想到被管家重新叫住。
管家“沐小姐稍等。”
她不解的回头,看向面露难色的老人。
沐九狐“管家可是有事?”
沐九狐“若是有事,但说无妨。”
听她这么说,管家咬了咬牙,长叹一口气,而后下定决心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
管家“二爷吩咐我,见到小姐后,便将这枚玉佩交还给小姐。”
沐九狐微愣,目光落到那枚熟悉的玉佩之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伸手接了过来。
沐九狐“他…早知我会来?”
老人看了她一眼,而后点头。
沐九狐“那他,可还有别的话托您带给我?”
老人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见状,她动作一顿,攥紧掌心的温玉,静默半晌后竟兀自笑了出来。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如此,她也可再不回头了。
沐九狐“那,我这就走了。”
说完,她果真头也不回的转过了身,一个眼神也不曾留下,一如既往地果决,潇洒。
风过时随之晃动,摇摇欲坠。在清冷天光的映衬下,就连她嘴角的那抹笑容显得越发单薄缥缈。
月光如洗,清透均匀地铺洒在戏台男子清瘦的背影上。
红妆之下,没有人看见他利落转身时,眼角泛起的泪花。
在台下观众的一众喝彩声中,他红着眼轻笑,只觉,此生足矣。
那是许多年前吧,那天人间淡去了所有的纷扰,有人道了一声:夫妻对拜。
于是,他携着丫头重重的跪下,将生死轻然如烟,用眷恋书写下一地的风尘。
只可惜,他身侧携手之人却不是她。
今夜他为一人搭台,重开梨园,唱断青丝。朱砂点地,那是逃不过的劫。
从此山高路远,他亦将轻启一段无效的年华,为她画地为牢。
他原来以为,爱一个人,最多不过三四五年,不想,一想就是一生。
她注定是留不住的人,所以就只能送她走了。
听见了最喧闹的寂静,听见了最深刻的缘浅。他还是想用那喑哑的心,为她再唱一曲风华,让她一路好走。
而他,还是会在花开的陌上,为她点一盏灯,一个人等,一个人想,等一场旧时光。
这一曲,便叫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