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纯儿，你……”萧景琰回过了头，正对上了谢纯那含着泪的眼睛。她的眸子恍若以往平静的湖面，没有一点波纹和涟漪。他当然知道，她所说的一切并无半份虚假。她对他的一片赤诚，他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然知晓。他所在意的……是她方才所说的方法。那恍若痴人说梦一般的方法。萧景琰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救卫峥出来，可现在的他，确实已没有了更好的方法。

“景琰哥哥，我们别无他法……”谢纯上前一步，冰凉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萧景琰的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泪珠却再次从她的脸颊上滴落下来。她慢慢的仰起了头，看着萧景琰的脸，接着说道，“我知道，景琰哥哥不怕死，靖王府中上上下下的铁血男儿，也同样不怕死。可是……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就算我们现在冲到悬镜司的地牢，就一定能够把卫将军救出来吗？悬镜司的地牢究竟有多么难闯，景琰哥哥比我更清楚。届时，我们不仅救不了卫将军，还会有更多的赤胆忠心的好男儿，牺牲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可是……可是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景琰哥哥想想那些故去的人，想想那些我们曾经最亲近、最依赖的人。他们不会希望……你一时冲动，断送了眼前的一切，更彻底断送了为他们洗雪沉冤的机会的。”

谢纯的语气有些急促，伴随着泪滴的落下，她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萧景琰看着她的面容，看着她眸底的急切与凄然，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过去的种种。林伯伯、祁王兄、还有小殊……如果他们还在，他们会怎么做？

他只觉心间似有些迷茫，眼眶亦不由自主的泛起了红。谢纯微微将手收紧了些，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道：“景琰哥哥，这不是妥协。我们之所以去做这件事情，就说明我们永远都不会妥协。虽然……虽然我不知道方才苏先生为何会有如此言论，可是……你我都知道，现在唯一有可能将卫将军救出来的，只有苏先生。我们必须……必须去见他。”萧景琰看着谢纯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仍旧有泪，可却比方才多了几分坚定。她那好看的眸子恍若夜晚的启明星，忽然将他心上的黑暗点亮。他微微仰起了头，缓缓地阖上了眼眸，修长的手指慢慢合十，将她早已经冰凉的手紧紧地握住。

“殿下，苏先生来了。”列战英的声音自不远处的门廊外响起，萧景琰看着谢纯，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有些费力的牵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宽慰的微笑。他深深沉了口气，松开了她的手，转身向外走去。谢纯见状，急忙跟了上去。方才梅长苏的话在她的脑海中回放，她迫切地想要通过哪怕是一点点的细节，去找到他这样做的原因。可她想不明白，所以她甚至无法确定，梅长苏这个时候过来，到底是来相劝还是相助。若是相助倒还罢了，若是相劝……只怕这所有的情谊，都会在一瞬间付诸东流了。

“卫峥只是一个赤羽营的副将，这么做值得吗？”梅长苏缓缓地垂下了眼眸，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却再次牵动了谢纯的心绪。她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面前的梅长苏，看着他眼眸中那压抑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谢纯忽然觉得，或许她错了，他们都错了。其实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搭救卫峥，只是……只是不想让他卷入其中。

“等我死后，见到赤羽营的主将林殊，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不救他的副将，难道我能回答他说……不值得吗？”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过往的种种飞快的在他的脑海中划过，每想到一分，他的心就更坚定一分。萧景琰的话音落下，整个气氛却忽然降到了冰点。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在场所有的人眼中……都好像有了隐隐的泪光。虽然他们有人明白、有人尚未完全明白，可所有的人，都深深地感受到了袍泽之义的深重。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便由我来安排吧。可是不管怎么说，殿下都不能直接插手这件事，靖王府也不能直接卷进来。这件事情只能让我来做，我会想办法把卫峥救出来的。”梅长苏终究是轻轻叹了口气，缓步走到萧景琰的面前。他看着他坚定的眸子，目光中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却也终究留下了允诺。谢纯听到他的话，心中已然放松了好些，可身前的萧景琰却忽然摇了摇头：“不。不行。”

在场的所有人全部都怔住了。谢纯有些诧异的看着萧景琰的身影，一双秀眉紧紧的蹙起。她明白萧景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可却没有办法向他陈述这其中真正的原委。她张了张口，只觉喉间一阵干涩，一双眼眸落在梅长苏的身上，同样带着几分无助。她相信，面对被困在悬镜司地牢中的卫峥，他只会比他们更着急、更迫切，因为他是林殊，因为那是他的副将！可是，她却没有办法告诉萧景琰……

“也许，我没有先生思谋周全；也许，当前的大好局面会因此而断送，但搭救卫峥这件事情，我必须要做。先生麒麟之才，大可以另择贤主，就当是一开始，你选错了人吧。”萧景琰话音落下，便果决的转过身，自府内走去。谢纯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梅长苏，心中一沉，快步随着萧景琰的脚步向前。她深深沉了口气，开口说道：

“景琰哥哥，我们不能……不能冲动。苏先生说的话……也并非全都是错的。我们……我们还是先听听他的计策，再做打算吧。”因为疾步而行，让谢纯的呼吸有些急促。可萧景琰却并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他仍旧自顾自的向前走着，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厉声：“萧景琰，你给我站住！”

风雪之中，梅长苏的高喊似声嘶力竭。萧景琰的脚步亦随着他的话语停顿下来。谢纯亦慢慢的转过了身，看着梅长苏的面容。他的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几分，可语气却一番往日的温和，犀利而果毅：“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你为什么就没脑子？十三年前梅岭的那场火烧的还不够旺吗？祁王府的血流得还不够多吗？你到底还想把多少人命搭进去，你说！”“我……”萧景琰看着疾言厉色的梅长苏，一时竟有些语塞。梅长苏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开口道：“我不管你信不信得过我，这都不重要。但是想把卫峥救出来，少了我的筹谋你就办不到！到时候玉石俱焚，你有何颜面到地下去见你的皇长兄，你又有何颜面去见林殊？”

萧景琰的目光骤然松动了。所有的情绪几乎在一瞬间全部涌入了他的眼底。愤懑、懊恼、自责……他快步向前走去，一拳重重的打在了身旁的石柱之上。谢纯看着他的背影，双眸再次变得模糊。她看着梅长苏慢慢的走到他身边，听着他对他的安抚。他的身影再次与林殊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再次在谢纯的视线里清晰起来。她终于明白，其实他们从未改变。不管是他还是他，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这一点……我相信殿下能做到的。”梅长苏的话音落下，落入了身后众人的耳中。早已被氛围渲染的谢纯已然快速上前一步，充满着期待的看向萧景琰：“景琰哥哥……”“殿下！”“殿下……”蒙挚与列战英的声音紧随其后，在萧景琰的耳畔响起。他慢慢的回过了头，看着站在身后的众人。谢纯看着他的目光，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就松了下来。他深深沉了口气，开口说道：

“先生可有什么想法？愿闻其详。”萧景琰话音落下，随即便请几人入了书房之中。谢纯忙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劝他让自己一同前去，萧景琰却已然先她一步，将她的手轻轻拉起，徐步向书房内走去。他并没有说话，面色也仍旧十分低沉。可谢纯却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幸福。她终于能够真真正正的与他站在一起，共同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虽然谢纯早就料想到此番营救卫峥必然是困难重重，可当‘硬抢’两个字从梅长苏的口中脱出时，谢纯仍旧不禁愣了一下。她看着梅长苏，目光中不禁带着几分诧异，悬镜司的地牢何等坚固，他自然是知晓的。可听着他的分析，却也明白这虽是下策，可是实在没有比硬抢更好的办法了。就算靖王府中的人不能出动，他手上到底有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若是真能找些好手拼上一拼，或许……

“只要忍过这几日，等一个人回来就好了。”梅长苏清泠的语声传入谢纯的耳中，让她的整个神经不由得一震。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那天在金陵门前送别父亲的时候，夏冬姐姐脸上的冷俊表情。是啊。她既然已经知晓了赤焰之案的真相，定然不可能看着亡夫的战友惨死在当年精心布局的师父手中的。

“先生说的，可是夏冬姐姐？”谢纯轻轻沉了口气，将目光落在了梅长苏的身上。后者听到她的话，轻轻点了点头，面容上略带了几分赞赏。“夏冬？”萧景琰愣了一下，他先看了看谢纯，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梅长苏。虽然明白两人心中所想，可对于夏冬此人，他到底带着几分怀疑。毕竟卫峥一案事关重大，实在不能让他完全放心，“可她毕竟是夏江的徒弟，你有把握她会出手相帮吗？”

萧景琰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将探寻的目光落在了梅长苏的身上。梅长苏并没有开口说话，因为谢纯已经抢在他前面，先给出了回答：“她会的。”萧景琰愣了一下，显然未曾想到谢纯的回答会如此笃定。他猛地侧过头去看向她，只见她的脸色微微有些低沉，垂下的目光中带着看不清的情愫。谢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轻抿了抿唇，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勉强向萧景琰露出了一个微笑，开口解释道：

“夏冬姐姐与聂大哥如此恩爱，却横遭不幸，天人永隔。而一手炮制出赤焰一案的，正是她一直以来信赖尊敬的师长夏江。从她知道赤焰真相的那一刻起，我想……这多少年来的师徒情谊，也算是真正付诸东流了。依照夏冬姐姐的性格，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卫将军再次重蹈当年聂大哥的覆辙。”

她语气轻缓，目光中却隐隐带了几分悲戚。她实在无法想象，当夏冬姐姐听到这些令人心惊的真相的时候，心中到底会有多么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