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接下来的短短数日，陛下寿诞，东宫幽闭，朝廷变幻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谢纯的想象。而自从萧景睿走后，莅阳长公主亦大多前往山中佛寺礼佛，一去便是数日，空荡的长公主府便只剩下了她与谢弼两人。有的时候，谢纯看这那空荡的院落，思绪总会有些飞扬，时常想起……过去那些高朋满座、谈笑如云的快乐时光。墨儿只怕她忧思郁结，便时常劝她出去走走，可谢纯到底少了几分兴义。这期间，除了自宫中向静妃娘娘请过几次安之外，便也只能在靖王府中流连。

“景琰哥哥这是在写什么呢？”谢纯款步走入萧景琰的书房，见他正埋头伏案，目光盯着一本并不十分厚重的书卷，不时还在拿笔记着些什么，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好奇。她探头上前去看，见萧景琰原是正在抄录着书中的批注，而那书页上的字迹，笔锋虽然并不算十分强劲，却也倒是端正好看，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好奇，随手自桌前拿起了那书卷，翻看着书名：

“原来是翔地记？景琰哥哥何事对这样的山水游记感兴趣了？”她提裙在他身边坐下，将书卷又放回了桌上，开口笑问道。“这本书原是苏先生的，那天我在苏宅，偶然间翻过几页，却觉得也有几番心意，便借来品读一二。”萧景琰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笔，对着面前的人轻轻笑了笑，开口问道：

“前些天听墨儿说，你咳疾有反复之态，现在天渐转凉，出门还是要多多注意才是。”“景琰哥哥不必听墨儿这丫头夸大，不过是咳了几声，哪里就是什么咳疾反复了？”谢纯说着，带着几分不满的低下了头，随手翻阅着那本《翔地记》，书中那字迹清秀好看，不禁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呀，从小便是这样，身子到底是自己的，还是要多加保养。”萧景琰听到她那带着几分撒娇的话，不禁轻笑了一声。他知道她素来不喜欢郎中那一副副苦到极致的中药，想来又是孩子脾气上来，不免忌医，倒也并未太过在意，只一面笑着，一面叮嘱。可谢纯却已然被那《翔地记》中的两个字所吸引，萧景琰的声音似在她耳边变得时近时远，不慎明晰。

那是一处地名，虽笔画庞杂，可到底是减过两笔的。那梅长苏时何等细致小心之人，又如何会犯这样孩童一般的错误？

谢纯的身子骤然一僵，她攥着书页的手指不禁收紧，就连指甲都已然变成了一片白色。她一双美眸紧紧的盯着那两个字，似乎想要透过那落在书页上的墨迹，看出些许曾经的痕迹。因为她知道，这个地名，与晋阳长公主的闺中之名相同，故而林殊哥哥之前每次写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都会因避讳而减少笔画。

林殊哥哥……

谢纯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如同烈火一般骄傲飞扬的少年，与此同时，梅长苏那缓带轻裘、文弱的甚至带着见几分病态的脸庞也一起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谢纯只觉得自己好像疯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狂才能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可是……可是这被减去的两笔呢？

谢纯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个巧合。她深深地沉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一名内侍却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方才入殿，便急忙屈膝跪下，开口说道：“殿下，圣……圣旨到了。”“圣旨？”萧景琰愣了一下，亦从主座上站起了身。他看着那内侍脸色微变的模样，心中不禁带着几分疑惑。他轻轻蹙了蹙眉，开口问道：“就算府中不常有内监往来，却也到底承过旨意，何须你如此惊惶？”

“回……回殿下，传旨的是……高公公。”那内侍话音方才落下，谢纯已然反应过来。她急忙站起了身，快步行至萧景琰身边，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眸中透出十足的欣然，“景琰哥哥，高公公既亲来传旨，想必是……”她眉间的笑意难以隐藏，萧景琰回过头来看着她，心中已然明了她所言何意，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带着她一同走出了书房，自靖王府门前接旨。

诚然，正如谢纯所想，萧景琰被封为五珠亲王。她看着萧景琰的背影，那挺拔高俊的身影接过明黄的圣旨，缓缓起身，目光中并未见一丝过分的喜悦之情，一切都显得与平常一般无二。可于谢纯而言，这诚然是今年伊始，她收到过的最好的消息了。

“纯儿先恭喜景琰哥哥。”两人再次回到书房之中，谢纯忙服了服身，向着萧景琰行了一礼。她眉眼轻弯，喜悦颜色进展现在那一双桃花眼中。萧景琰看着她那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只轻笑了一声，随即便伸手将她拉近了些许，开口说道：“你这丫头，虽说是天恩浩荡，可也终究不过是例行封赏，何须你这样高兴？”他指尖轻弯，在她的鼻尖上轻点了一下。谢纯则就势握住了他的手，上前走了一步，开口说道：

“纯儿知道景琰哥哥不是那等在乎名利位份之人，可今日迈出的这一步，也算是离那心愿更近了些。至少……至少能够说明，陛下终于能够看得到你的努力和付出，在他的面前……已然呈现出了第三种选择。”谢纯说着，忽然想到了不久之前太子被幽禁在东宫的事情，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感慨。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当今陛下最信任权衡之术，景琰哥哥加封亲王，或许从一个侧面便可以说明……”

她话已至此，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忽然与萧景琰的目光对上。他的目光之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愫。他惊觉于她的聪慧，原来她的思维之连贯跳跃，早已超过了他的想象，虽说她身为女子，从未涉足朝堂，可对于朝堂风云变幻之一举一动，却能把握得如此细致敏锐。他既欣喜着她的通透，却也为她的成长而感到心疼。

“如此说来，琅琊阁所言实在不虚，苏先生是当之无愧的麒麟之才。”谢纯想到方才书页中的批注，心中忽然又涌起了一阵悲悯。或许……或许她早就应该想到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林殊哥哥，或许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鞠躬尽瘁、尽心尽力的为景琰哥哥谋划全局，替他荡平所有的障碍。可是……

她的眼眸中忽然有了些许变化，一种情感似喷薄而出，却又被她极力的压了下去。虽然她没有办法完全猜测到两人之间的全部经过，可她能够肯定，景琰哥哥定然不知道苏先生的真实身份。如若不然，他定不会允许，他为此而如此竭力。

“他自有一番别样风骨，终究与其他的谋士不同。”萧景琰听到谢纯的话，脑海中也浮现出了梅长苏那时而光风霁月，时而阴狠算计的眼眸，心中轻轻一动，目光又落回到了那本《翔地记》的身上。他思忖了片刻，终究是沉沉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几日前，我曾把这本书借给母亲去读。许是因为那批注之故，母亲似对苏先生多了几分好奇，反复叮嘱我要善待于他。还有蒙挚……他生性并不好读书，可却也几次三番问我来讨要。其中何故，我实在难以明晰。书中的批注，我已细细看过，却觉并无不妥，纵使是分开拆解，却也未曾见得什么玄机。你素来心细，可有些许思忖？”

萧景琰缓缓垂下眼眸，看着身边的谢纯，缓缓将那翔地记递给了她。谢纯微微愣了一下，眉心不禁浅浅蹙起，她轻轻扬了扬唇角，想尽可能的掩饰住心中的不平。如果她方才所有的猜测全都属实，那想来静妃娘娘与蒙大统领，一定知晓梅长苏的真实身份。可是……可是既然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景琰哥哥不可以？

她慢慢的打开了书，细细的看着那书页中的批注，以掩饰自己心中真正的思忖。站在情感的角度上，她无比想要把自己心中的猜测说与萧景琰知道。她都可以想象，若是景琰哥哥知道林殊哥哥还活着，他该是怎样的开心快乐？可……可万一她猜错了呢？万一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巧合呢？失而复得，得却又失，又会是怎样的痛苦？她实在害怕，害怕自己的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会给萧景琰带来深深的伤痛。况且……

不论如何，梅长苏隐瞒身份必有其理由。而今他们所谋划的事情，事关祁王哥哥与赤焰之案，更关乎大梁未来的命途。若是只因为她的情绪，而扰乱了梅长苏之后的谋划，只怕才真的是满盘皆输……

她思忖了良久，左右权衡，终究决定将心中的所有疑问暂且放到一边。现如今，缄口不言……是她能够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

“若只从纸面上来看，不论是字迹还是内容，都并无不妥。苏先生字迹清秀端方，内容又大多与文中之地相关，实在没有什么能够让人浮想之意。静姨曾经在宫外游历，想来定然是走遍过这许多名山大川，其间定有不少故事藏于心中，而今忽见这书中批注，定然如同故地重游，遥想当年，心中不免感叹良多，自然也对于这位落笔之人多了几分好奇。再者说来，景琰哥哥而今一切顺利，莫说是静姨，就连纯儿都想备上一份厚礼，好好的去谢谢这位麒麟才子。”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书放回了桌面之上，话音落下，还不忘轻轻眨了眨眼，语音中略带着几分玩笑之意。萧景琰闻言，不禁也随之轻笑一声，心中只道她孩子心性，却也知晓她所言不虚，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开口说道：“礼就不必了。苏先生霁月清风，并非贪恋世俗之人。他心中多有乾坤浩荡，有时亦师亦友，对于棋艺音律，也颇有一番建树。你若是感兴趣，倒是时常可以去苏宅走动。毕竟我有时事忙，不能日日得空，你常去苏先生处走走，倒也能纾解几分时光。”